第二十一回 游星洲马氏漏私烟 悲往事伍娘归地府
话说周庸佑因回乡谒祠,族中绅耆子侄,正和他一块儿在祖祠内燕饮,因闻祠外喧嚷之声,都跑出来观看。原来周有成因吃醉了几杯,到祠外游逛,这时乡中各人,都向周有成说东说西,有说他的兄弟富贵回来,定然有个好处。有的又说道:“你来看,乡中各人,尚得他几百银子起做屋舍,何况他亲房兄弟?若不是带他做官,就是把大大的本钱过他,好做生意。”说了,谁想周有成就闹起来,嚷道:“你们说得好听,因困穷的时候,可不是识得俺吗?他自从一路发达起来,哪有一个子回来把过我?这会子做了官回来谒祖,各人都有银子几百,也算领得他恩典,对着俺就没有一句说过来。你们不知得,就当我是掘得金窖,种得钱树,怕俺明儿就要到田上种瓜种菜﹔若是不然,只怕饿死了,都没有人知呢!”说了,还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蛮闹。那周庸佑听得,好不脸儿红涨了。当下就有做好做歹的,扶周有成回去,各说道:“你醉得慌了,还不回家,闹怎么?”周有成还自絮絮不休,好容易扶他回到屋子里。周庸佑自然见不好意思,有些人劝两句说:“他是醉慌了,大人休要怪他。”周庸佑略点头称是,遂不欢而散。
次早将各船开行,嘱令冯少伍到省,即打点分发,送与乡中各人得银项,不在话下。只周庸佑在省过了两天,因又在羊城关部前添买了一间大宅子,却把第八房的姨太太银仔,迁回这里居住,香屏三姨太仍在素波巷,自己却和马氏回香港去。来自从九姨太闹出田姐那一案件,马氏却在周庸佑跟前,往往说姬妾们的不是,所以周庸佑也不回九姨太那里去。惟是香港规则,纵然休了妻妾,也要给回伙食的。可巧这时,那囗记的办馆生理,也与周庸佑揭借了十万银子,故周庸佑就使囗记办馆的老板梁早田,将息项每月交一百四十块银子与九姨太作使用,内中六十块银子当是租项,其余八十块,就是家用的了。因此上各姬妾见周庸佑将九姨太这样看待,倒有些不服。因那田姐本是马氏的随侍近身,留过九姨太使用,这回引蛇入宅,马氏本有些不是,这会偏尽推在九姨太身上,又不责田姐,好没道理!只虽是如此,怎奈各人都畏忌马氏,哪个敢说个不字来?
闲话不表。且说马氏生平已是憎恶姬妾,这会儿周庸佑休了九姨太,正如乞儿分食,少一个得一个。那日对周庸佑问起九姨太那里,每月使用给回多少银子。周庸佑就把囗记的揭项利息,交割一百四十块银子的事,对马氏说知。马氏道:“囗记老板是什么人,大人却把十万银子就过信他?”周庸佑道:“那老板是姓梁的,为人很广交的,就是北洋海军提督丁军门,也和他常常来往。其余别的官员绅士,就不消说了。况且又是有家当的人,所以他的生理,还做得很大,不特供应轮船伙食,兼又租写轮船出外洋去,因此就信他,十万八万也不妨的。”马氏道:“原来如此,只他既是常常租写船只出外,我们就乘他船,上外洋逛逛也好,但不知往哪处才好?”周庸佑道:“这都使得,但游北京也好。只北京地面,寒时就雪霜来得利害,夏时就热到了不得了。若要到日本去,惟他国的人,见了缠足的妇人,怕不要哗笑起来吗?至于金山地方,就不容易登得岸去。单是南洋一带,地土温和,到到也好。”马氏道:“果然是好的,不知他何时方有船往那里?”周庸佑听说,就拿了一张新闻纸看看,恰可迟四五天,就是香星轮船开行。这香星轮船,是那梁老板占些股本,现在又是囗记字号料理,不如附这船去也罢。
马氏听罢,好不欢喜,随说道:“但不知去了何时才得回来?”周庸佑道:“这由得夫人的主意,若多两月,就多游三两个埠头,却也不错。”马氏道:“这都容易。但那地方洋膏子究竟怎样?若是不好的,就要一同带去也好。”周庸佑道。“星加坡那埠,是带不得洋膏子的。若到那里时,那船自然有三五七天停泊,不如先将洋膏藏在船上,待登岸时,或托人到洋膏公司那里说个人情,然后带上岸去便是。”马氏听罢,连说有理,就打定主意,要游南洋去。一面着家人打点行李,又嘱管家骆子棠道:“别处的洋膏,不像我们家里的,我将是游外埠去,只现在所存得二百两洋膏,就从今日赶熬五百两上下,随身带去。”骆子棠答声“理会得”,便下来打点。因马氏抽的洋膏,是高丽参水熬的,别的自然是抽不得。果然三两天,就熬了洋膏四百多两,连旧日存的,统通六百两上下。到了那日,即带同丫环宝蝉,及新买的丫环碧霞、红月,及梳佣六姐,并自己一子两女,及仆妇几人,与周庸佑起程,即附香星轮船而去。那船主因他们是老板梁早田的好友,致嘱船上人,认真招待。
自从那船开行之后,马氏本向来不惯出门,自然受不得风浪,镇日里只在炕上抽洋膏。若遇风平浪静,就在窗子外望望海景,真是海连天,天连海,倒旷些眼界。一路经七洲洋、琼州口、安南口,不消六天上下,早到了星加坡埠。马氏令人一面收拾烟具行李,正待将存下的洋膏子交付船上收贮,只见洋烟公司的巡丁,已纷纷登船搜查搭客,有无携带私烟。周庸佑只道他们搜查什么,也不甚留意﹔一来又忖自己是坐头等房子的人,比不同在大舱的,要乱查乱搜。谁想一个巡丁到处一张,只见马氏一个妇人,却有许多婢佣跟随,正在收拾烟具。看那些烟具好生贵重,料不是等闲的人家,定带备许多洋膏,未必到这时就吸个干净,就即上前查检。
原来凡一个烟公司的人役,哪有法儿查得走私,不过看轮船搭客,有无洋膏余存,就拿他错误。这会恰可查到马氏,翻箱倒箧,整整查出五六十大盅,都是洋膏,不下六百两,好生了得!就对马氏说道:“你可知星加坡规则,烟公司是承了饷办得来,哪容得你把这般大宗私烟来走漏?”马氏慌了道:“我们不是走私漏税的人,不过是自己要用的,我家大人就是现时驻英国的钦差参赞,哪里像走私漏税的人?”那巡丁道:“我不管怎么三赞两赞,既是有这大宗私烟,就要回公司里报告了。”说了,这时周庸佑正在大餐楼坐着,听说夫人被人搜着私烟,急跑过来,还自威威风风,把巡丁乱喝道:“你们好没眼睛,把夫人来混帐!”那巡丁被他喝得无明火起,不理三七二十一,总说要拿烟拿人。周庸佑没法,急求船主,好说个人情。那船主到时差不多喉也干了,那巡丁才允留下马氏各人,只携那几百两洋膏回公司去,听候议罚。
周庸佑与马氏没精打采,只得登岸,先寻一间酒店住下,好托人向烟公司说项。又听得船上人说,香港梁早田和他烟公司人很相好的,急的打了一张电报回港,叫他回电说情。初时烟公司的管事人,仍坚执要控案重罚,没奈何周庸佑又往星加坡领事府那里,求他代向公司解说。东罗领事虽见周庸佑曾作英京参赞,本是个同僚,只是自己面目所关,若向公司说不来,那面目怎过得去?左思右想,才勉强一行,向那公司说道:“这周某是驻伦敦的参赞大人,他本未曾满任,因那龚钦差常向他索借款项,故此回来。这样究竟是一个参赞,若控到公庭,就失了一国的体面了。”这时,那烟公司是潮福人承办,本与广府人没什么感情,怎奈既得了梁早田的电报,又有领事来说项,不好过强,落得做个人情,因此讲来讲去,便允罚款一百块银子,洋膏充公,始免到公堂控告。这场风波,就算是了结。只虽是了事,奈马氏向来吸的洋膏,是用高丽参或是用土术参熬水煮成的,那时节失了这宗洋膏,究从哪里再觅得来吸食?便对周庸佑怨道:“我只道一个参赞大人哪事干不来,偏是些洋膏子就保不住。别家洋膏,我又向来吸不惯的,如何是好?”周庸佑听了,也没言可答,只得又向烟公司说妥,照依时价给了,把那几百两洋膏子买回,以应目前之用。惟马氏自从经过这次风潮,见外国把洋烟搜得这般严密,便把游埠的心都冷了一半,恨不得早日回来,倒觉安乐,便不愿往前处去。周庸佑自然不敢却他意思,在星加坡住了些时,就打算回港。
自马氏洋烟波获一事传到家中,上下人等,统通知得。就中单表二房伍氏,见马氏这般行为,周庸佑百依百顺,倒觉烦恼。俗语说:“十个妇人,九个胸襟狭隘。”觉马氏行为,不过得眼,少不免要恼起病来,因此成了一个阴虚证候。内中心事,向来不敢对周庸佑说一声,因怕周庸佑反对马氏说将出来,反成了一个祸根,只得恼在心里。这日听得马氏在外被人查出了私烟,好不失了脸面,愈加伤感,就咯血起来。镇日只有几个丫环伏侍,或香屏三姨太及住关部前的八姨太,前来问候一声儿,余外就形影相对,差不多眼儿望穿,也不得周庸佑到来一看。已请过几个大夫到来诊脉,所开方药,都是不相上下的,总没点起色。伍氏自知不起,那日着丫环巧桃请香屏到来,嘱咐后事。
不多时,香屏到了,只见伍氏哭得泪人一般。香屏先问一声安好,随又问道:“姐姐今天病体怎地?”伍氏道:“妾初时见邓大娘子的病,还借他没点胸襟,今儿又到自己了。你看妾的膝下儿子,长成这般大,还镇日要看人家脸面,没一句话敢说,好不受气!但不是这样,又不知先死几年了。一来念儿子未长成,落得隐忍。今儿这般病症,多是早晚捱不过。妾也本没什么罣碍,偏留下这一块肉,不知将来怎地。望妹妹体贴为姐,早晚理理儿!”香屏听了,哭道:“姐姐休挂心,万事还有我,只望吉人天相,病痊就是好了。”伍氏道:“妾日来咯血不止,夜来又睡不着,心上觉是怔忡不定,昨儿大夫说我心血太亏,要撇开愁绪,待三两月,方才保得过。只是愁人一般,哪里撇得开?况这般呕气的人,死了倒干净。”
正说着,只见八姨太过来,看见这个情景,不由得心上不伤感。正欲问他时,伍氏先已说道:“妹子们来得迟,妾先到这里的,还是这样﹔你们为人,休要多管事,随便过了,还长多两岁呢。”八姨太听了,敢是放声大哭,引动各人,倒哭做一团。伍氏又唤自己儿子到牀前,训他休管闲事,奋志读书,早晚仗三姐来教训教训,也要遵从才是。那儿子十来岁年纪,哪不懂事,听了还哭得凄楚。各人正待与伍氏更衣,忽见伍氏眼儿反白起来,各人都吓一跳。正是:
生前强似黄粱梦,死后空留白骨寒。
毕竟伍氏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二回 办煤矿马氏丧资 宴娼楼周绅祝寿
话说伍姨太嘱咐了儿子之后,各人正欲与他更衣,只见他登时牙关紧闭,面儿白了,眼儿闭了。男男女女,都唤起“观音菩萨救苦救难”的声来。忽停了一会子,那伍姨太又渐渐醒转来了,神色又定了些,这分明是回光近照的时候,略开眼把众人遍视了一回,不觉眼中垂泪。香屏姨太就着梳佣与他梳了头,随又与他换过衣裳,再令丫环打盆水来,和他沐浴过了。
香屏姨太困坐得疲倦,已出大厅上坐了片时,只见八姨太银仔出来说道:“看他情景,料然是不济的了。大人又不在府里,我两个妇人没爪蟹,若有山高水低,怎样才好?”香屏道:“这是没得说了。他若是抖不过来,倒要着人到香港去叫骆管家回来,好把丧事理理儿便罢。”八姨太道:“既是如此,就不如赶着打个电报过他,叫骆管家乘夜回来也好。”香屏答个“是”,就一面着人往打电报去,然后两人一同进伍氏的房子里。见他梳洗过了,衣裳换了,随把伍氏移出大堂上,儿子周应祥在榻前伺候着,动也不动。少时,见他复气喘上来,忽然喉际响了一声,眼儿反白,呜呼哀哉,敢是殁了。立即响了几声云板,府里上上下下人等,都到大堂,一齐哭起来。第一丫环小柳,正哭得泪人一般。还是仆妇李妈妈有些主见,早拉起香屏姨太来,商了丧事,先着人备办吉祥板,一面分派人往各亲朋那里报丧,购买香烛布帛各件,整整忙了一夜。次早,那管家骆子棠已由香港回到了,但见门前挂白,已知伍氏死了,忙进里面问过,各件都陆续打点停妥。到出殡之期,先送枢到庄上停寄,好待周庸佑回来,然后安葬。这时因七旬未满,香屏姨太都在增沙别宅,和儿子应样一块儿居住,不在话下。
且说马氏和周庸佑在星加坡,自从国携带洋膏误了事,那心上把游埠的事,都冷淡去了,因此一同附搭轮船回港。这时听得二房伍氏殁了,在周庸佑心上,想起他剩下了个儿子,今一旦殁了,自然凄楚,只在马氏跟前,也不敢说出。在马氏心上,也像去了眼前钉刺的一般,不免有些快意,只在周庸佑跟前,转说些怜惜的话。故此周庸佑也不当马氏是怀着歹心的,便回省城去,打点营葬了伍氏。就留长子在城里念书,并在香屏的宅子居住。忙了三两天,便来香港。
只自从九姨太闹出这宗事,那周庸佑也不比前时的托大,每天必到各姨太的屋子里走一遭。那日由九姨太那里,回转马氏的大宅子,面上倒有不妥的样子。马氏看了,心里倒有些诧异,就问道:“今天在外,究是有什么事,像无精打采一般?不论什么事,该对妻子说一声儿,不该怀在肚子里去闷杀人。”周庸佑道:“也没什么事,因前儿囗记字号的梁老板,借了我十万银子,本要来办广西省江州的煤矿,他说这煤矿是很好的,现在倒有了头绪。怎奈工程太大,煤还未有出来,资本已是完了。看姓梁的本意,是要我再信信他,但工程是没有了期的,因此不大放心。”马氏道:“大人也虑得是,只他既然是资本完了,若不是再办下去,怕眼前十万银子,总没有归还,却又怎好?不如打听他的煤矿怎地,若是靠得住的,再行打算也罢了。”周庸佑答个“是”,就转出来。
次日,马氏即唤冯少伍上来,问他:“那江州的煤矿,究竟怎么样的?你可有知得没有?”冯少伍道:“这煤矿吗,我听得好是很好的,不如我再打听打听,然后回复夫人便是。”马氏道:“这样也好,你去便来。”冯少伍答声“理会得”,就辞出。暗忖马氏这话,料然有些来历,便往找梁早田,问起江州煤矿的事,并说明马氏动问起来,好教梁早田说句实话。梁早田听了,暗忖自己办江州的煤矿,正自欲罢不能,倒不如托冯少伍在马氏跟前说好些,乘机让他们办去,即把那十万银子的欠项作为清债,岂不甚妙?便对冯少伍说得天花乱坠,又说道:“从来矿务却是天财地宝,我没福气,自愿让过别人。若是马夫人办去,料然有九分稳当的了。”
冯少伍一听,暗忖梁早田既愿退手,若马夫人肯办,自己准有个好处,不觉点头称是。急急的回去,又忖马氏为人最好是人奉承他好福气的,便对马氏说称:“梁早田因资本完了,那煤矿自愿退手。”又道:“那煤矿本来是好的很,奈姓梁的没了资本,就可惜了。”马氏道:“既然如此,他又欠我们十万银子,不如与他订明,那煤矿顶手,要回多少银子,待我们办去也好。”冯少伍道:“这自然是好的,先对大人说过,料姓梁的是没有不允了。”马氏听罢,就待周庸佑回来,对他说道:“横竖那姓梁的没有银子还过我们,不如索他把煤矿让我们办去罢。”那周庸佑向来听马氏的话,本没有不从,这会说来,又觉有理,便满口应承。随即往寻梁早田,说个明白,求他将煤矿准折。梁早田心内好不欢喜,就依原耗资本十万,照七折算计,当为七万银子,让过周家。其余尚欠周家三万银子,连利息统共五万有余,另行立单,那煤矿就当是凭他福气,必有个好处。周庸佑倒应允了,马氏就将这矿交冯少伍管理,将股份十份之一拨过冯少伍,另再增资本七万,前去采办。矿内各工人,即依旧开彩。
谁想这矿并不是好的,矿质又是不佳,整整办了数月来,总不见些矿苗出现。一来冯少伍办矿不甚在行,二来马氏只是个妇人,懂得甚事?因此上那公司中人,就上下其手,周庸佑又向来不大理事,况都是冯少伍经手,好歹不知,只凭着公司里的人说,所以把马氏的七万银子,弄得干干净净。冯少伍只怨自己晦气,还亏承顶接办,是由周大人和梁早田说妥,本不干自己的事,只自己究不好意思,且这会折耗了资本。幸是周庸佑不懂得矿务是怎么样的,亏去资本,是自然没话好说,其中侵耗,固所不免。只究从哪里查得出,马氏心上甚是懊悔。幸周庸佑是向来有些度量的,不特不责骂,反来安慰马氏道:“俗语说『破财是挡灾』,耗耗就罢了。且这几万银子,纵然不拿来办矿,究从哪里向姓梁的讨回?休再说罢。”马氏道:“是了,妾每说今年气运不大好,破财是意中事,还得儿女平安,就是好的。”
次日,马氏即谓冯少伍道:“幸周大人没话说,若是别人,怕不责我们没仔细呢!”冯少伍道:“这都是周大人和夫人的好处,我们哪不知得?只今还有一件事,八月二十日,就是周大人的岳降生辰。大人做过官回来,比不同往日,怎么办法才好?”马氏道:“我险些忘却了,还亏你们懂得事。但可惜今年周大人的流年,不像往年好,祝寿一事,我不愿张煌,倒是随便也罢。”冯少汪道个“是”,便主意定了,于八月二十,只在家里寻常祝寿,也不唱戏。
只当时自周庸佑回港,那时朋友,今宵秦楼,明夜楚馆,每夜哪里有个空儿?这时就结识得水坑口近香妓院一个妓女,唤做阿琦,年纪十七八上下,生得婀娜身材,眉如偃月,眼似流星,桃花似的面儿,樱桃似的口儿,周庸佑早把他看上了。偏是阿琦的性子,比别人不同,看周庸佑手上有了两块钱,就是百般奉承。叵奈见周庸佑已有十来房姬妾,料回去没有怎么好处,因此周庸佑要与他脱籍,仍是左推右搪。那姓周的又不知那阿琦怎地用意,仍把一副肝胆,落在阿琦的身上去了。这会阿琦听得周庸佑是八月二十日生辰,暗忖这个机会,把些好意来过他,不怕他不来供张我。便对周庸佑说道:“明儿二十日是大人的生日,这里薄备一盏儿,好与大人祝寿,一来请同院的姊妹一醉。究竟大人愿意不愿意,妾这里才敢备办来。”周庸佑听了,暗忖自己正满心满意要搭上阿琦,今他反来承奉我,如何不喜欢?便答道:“卿这话我感激的了,但今卿如此破费,实在过意不去,怎教周某生受?”阿琦道:“休说这话,待大人在府里视过寿,即请来这里,妾自备办去了。”周庸佑自是欢喜。
到了二十那一日,周家自然有一番忙碌,自家人妇子祝寿后,其次就是亲戚朋友来往的不绝。到了晚上,先在府里把寿筵请过宾客,周庸佑草草用过几杯,就对马氏说:“另有朋友在外与他祝寿,已准备酒筵相待,不好不去。”先嘱咐门上准备了轿子伺候着,随又出大堂,与众亲朋把一回盏,已是散席的时候,先送过宾客出府门去了,余外就留住三五知己,好一同往阿琦那里去。各人听得在周家饮过寿筵。又往近香娼院一醉,哪个不愿同去?将近八打钟时分,一同乘着轿子,望水坑口而来。
到了近香楼,自然由阿琦接进里面,先到厅子上坐定。周庸佑对众人说道:“马夫人说我今年命运不大好,所以这次生日,都是平常做去,府上并没有唱戏。这会又烦阿琦这般相待,热闹得慌。还幸马夫人不知,不然,他定然是不喜欢的。”座中如潘云卿、冯虞屏都说道:“妇人家多忌讳,也不消说,只在花天酒地,却说不去。况又乘着美人这般美意,怎好相却?”正说着,那些妓女都一队拥上来,先是阿琦向周庸佑祝寿,说些吉祥的话儿,余外各妓,都向用庸佑颂祷。周庸佑一一回发,赏封五块银子,各人称谢。少时,锣鼓喧天,笙箫彻耳。一班妓女,都一同唱曲子,或唱《汾阳祝寿》,或唱《打金枝》,不一而足。
唱罢曲子,自由阿琦肃客入席,周庸佑和各宾客自在厅子里一席,余外各姊妹和一切仆妇,都相继入席,男男女女,统共二十席。这时鬓影衣香,说不尽风流景况。阿琦先敬了周庸佑两盅,其余各妓,又上来敬周庸佑一盅。敬酒已罢,阿琦再与各宾客各姊妹把盏,各宾客又各敬周庸佑一二盅。那时节,周庸佑一来因茶前酒后,自然开怀畅饮﹔二来见阿琦如此美意,心已先醉了。饮了一会,觉得酩酊大醉,急令冯少伍打赏六百银子,给与阿琦。席犹未撤,只得令阿琦周旋各宾友,自己先与冯少伍乘着轿子,回府而去。正是:
挥手千金来祝寿,缠头一夜博承欢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天师局李庆年弄计 赛金楼畲老五争娼
话说周庸佑在近香楼饮了寿筵之后,因夜深了,着冯少伍打发了赏封,先自回府去。马氏接着了,知周庸佑有了酒意,打点睡了去。
次日,冯少伍来回道:“大人的岳降,已是过了。前儿在附近重庆戏院买了这所宅子,现在抛荒去了。因大人说过,要在那里建个花园,怎奈八月是大人的生辰,不便动土兴工,若到十月,又是几位姨太太生辰。只有这九月没事,这会子就要打点打点,在九月内择个日子兴工,不然就是一月延多一月,不知何时才筑得妥了。”马氏答道“是”,又道:“你可像在城里旧宅子建筑戏台一般,寻个星士,择个日子,谨慎些儿,休要冲犯着家中人口才是。”冯少伍道:“是自然的,但不知拨哪一笔银子兴工,还请夫人示下来。”马氏道:“现在大人占了股份的那银行,是不大好,银子起的不易。只是耀记的银店,是我家里存放银的所在,除了咱的和各姨太存贮的,就在大人名下的,拿张单子起了来使用罢。”冯少伍道:“我昨儿到耀记坐坐,听说近来银口也紧些儿,还问我筹附五七万应支,只怕起的不易。若银行里大人放占股份三十来万银子,料然起回三五万不妨。”马氏道:“不是这样说,勉强起些,就名声不大好了。既是耀记银行银口紧了,横竖建这花园,不过花费一二万,现省城里十数间行店,哪处起不得?且本年十二宅那里,还未得关书里那十万银子投将来。除现存府里不计,我家存放在外的银子正多,任由你在哪一处取拨便是。”
冯少伍答声“理会得”,下了来,一面择过日元,却是九月初二日是吉星照着,便好兴工。先自回过马氏,就寻起做的店子估了价,头门外要装潢装潢,内面建所大厅子,预备筵宾宴客之用。余外又建楼台两座,另在靠着戏院之旁,建一所亭子,或耍来听戏,或是夏秋纳凉,倒合用着。其余雕栏花砌,色色各备,自不消说了。只因赶紧工程,自然加多匠工。果然一月上下,早已竣工。是时省港亲朋,因周家花园落成,莫不到来道贺,即在花园里治具,向亲朋道谢。至于省中道贺的亲朋,少不免要回省一遭,邀请亲朋一醉。
周庸佑自与冯少伍回省,到过三姨太、八姨太那里之后,随到谈瀛社。那时一班拜把兄弟,都见周庸佑久不到谈瀛社,这会相逢,料自然有一番热闹。只就中各人虽同是官绅之家,惟一二武员劣井,在谈瀛社内,除了花天酒地,却不免呼卢唱雉,或抹牌为赌,因谈瀛社内面比从前来往的多。今见周庸佑回了来,因前时香港地面牌馆还多得很,周庸佑在港地一赌,动说万数。这班人见他来了,如何不垂涎?内中一位拜把兄弟李庆年,先怀了一个歹心,早与一位姓洪字子秋的酌议,要藉一个牌九局,弄些法儿,好赚周庸佑十万八万。洪子秋听了大喜,因忖周庸佑钱财多得很,且手段又是阔绰,纵然输了五七万,料然不甚介意﹔况他向不是江湖子弟,料看不出破绽来。
主意既定,又忖谈瀛社内来往的多,不便设局,便另雇一花舫,泊在谷埠里,说是请周庸佑饮花酌酒,实则开赌为实。由洪子秋出名,作个东道主,另聘定一位赌徒出手,俗语称此等角式为师巴,都是惯在赌场中讨生活,十出九胜的了。那周庸佑因有李庆年在局,是称兄称弟的朋友,也不防有别的跷蹊,且又不好却洪子秋的好意。到那一夜,果然修整赴席。统计花舫之内,连姓周的共七人,座中只认得李庆年、洪子秋,余外都是姓洪的朋友。到初更后,因为时尚早,还未入席,先由李庆年说道:“现时尚早,不如设一局作玩意儿也好。”那李庆年说了,即有一个人答应着一个好字,跟手又是洪子秋赞成。
周庸佑见各人皆已愿意,自己也不好强推,因此亦应允入局。但自忖道:看他们有多少家当,我若赢了他,恐多者不过三五万,少的只怕三五千﹔若我输了时,就怕十万廿万也未可定,这样可不是白地吃亏?只既允了,不可不从,便相同入局。初赌三两巡,都无别的不妥﹔再历些时,各人注码渐大起来,初时一注只是三二十金,到此时已是七八千一掷。周庸佑本是好于此道,到这时,自然步步留神。不提防李庆年请来的赌手,工夫还不大周到,心内又小觑周庸佑,料他富贵人家,哪里看得出破绽,自不以为意。谁想周庸佑是个千年修炼的妖精,凭这等技术,不知得过多少钱财。这会正如班门弄斧,不见就罢﹔仔细一看,如看檐前点水,滴滴玲珑,心中就笑道:这叫做不幸狐狸遇着狼虎,这些小技,能欺骗别人,如何欺骗得我过?今儿又偏撞着我的手里,看他手段,只是把上等牌儿迭在一起,再从骰子打归自己领受。
周庸佑先已看真切时,已负去一万银子有余,即托故小解,暗向船上人讨两牌儿,藏在袖子里,回局后略赌些时,周庸佑即下了十五万银子一注,洪子秋心上实在欢喜。又再会局,周庸佑觑定他迭牌,是得过天字牌配个九点,俗语道天九王,周庸佑拿的是文七点,配上一个八点一色红,各家得了牌儿,正覆着用手摸索。不料姓周的闪眼间将文七点卸下去,再闪一个八点红一色出来,活是一对儿。那洪子秋登时面色变了,明知这一局是中了计,怎奈牌是自己开的,况赌了多时,已胜了一二万银子上下。纵明知是假,此时如伺敢说一个假字?肚子里默默不敢说,又用眼看看李庆年。李庆年又碍着周庸佑是拜把兄弟,倒不好意思,只得摇首叹息,诈做不知。周庸佑便催子秋结数。洪子秋哪里有这般方便,拿得十来万银子出来?心上又想着与李庆年两人分填此数,只目下不敢说出。奈周庸佑又催得紧要,正是无可奈何,便有做好做歹的,劝子秋写了一张单据,交与周庸佑收执。没奈何,只得大家允诺。是夜虽然同饮花筵,却也不欢而散。
各人回去之后,在洪子秋心里,纵然写了一张单据,惟立意图赖这一笔账项。只是周庸佑心上如何放得过?纵然未曾惊动官司,不免天天寻李庆年,叫他转致洪子秋,好早完这笔账。独李庆年心上好难过,一来自己靠着周家的财势,二来这笔账是自己引洪子秋出来,若是这笔数不清楚,就显然自己不妥当,反令周庸佑思疑自己,如何使得?便乘着轿子,来找洪子秋,劝他还了这笔账。洪子秋心里本不愿意填偿的,自是左推右搪。李庆年心生一计道:“那姓周的为人,是很大方的,若不还了他,反被他小觑了。不如索性还了,还显得自己大方。即遇着怎么事情,要银用时,与他张挪,不怕不肯。”洪子秋听了,暗忖姓周的确有几百万家财,这话原属不错。遂当面光了李庆年,设法挪了十来万银子,还与周庸佑,取回那张单据,就完结了。后来姓洪的竟因此事致生意倒盘,都是后话不提。
且说姓洪的还了这笔款与周庸佑,满望与周庸佑结交,谁想周庸佑得了这十来万银子,一直跑回香港去,哪里还认得那姓洪的是什么人。自己增了十万,道是意外之财,就把来挥霍去了,也没打紧。因此镇日里在周园里会朋结友,从新又有一班人,如徐雨琴、梁早田,都和一块儿行步,若不在周园夜宴,就赴妓院花筵。
那时周庸佑又结识一个赛凤楼的妓女,唤做雁翎。那雁翎年纪约十六七上下,不特色艺无双,且出落得精神,别样风流,故周庸佑倒看上他。只是那雁翎既有这等声色,就不持周庸佑喜欢他,正是车马盈门,除了周庸佑之外,和他知己的,更不知几人。就中单表一位姓余的,别字静之,排行第五,人就唤他一个畲老五排名。这时正年方廿来岁,生得一表人材,他虽不及周庸佑这般豪富,只是父亲手上尽有数十万的家财。单是父亲在堂,钱财不大到自己手上,纵然是性情豪爽,究不及周庸佑的如取如携,所以当时在雁翎的院子里,虽然与雁翎知己,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挥霍大名,终要让过周庸佑去了。独是青楼地方,虽要二分人才、三分品貌,究竟要十分财力,所以当时畲老五恋着雁翎,周庸佑也恋着雁翎,各有金屋藏娇之意。论起畲老五在雁翎身上,花钱已是不少,还碍周庸佑胜过自己,心上自然不快。但姓余的年轻貌美,雁翎心上本喜欢他的,争奈身不自由,若是嫁了畲老五,不过取回身价三五千,只鸨母心上以为若嫁与周庸佑,怕是一万八千也未可定。故此鸨母与雁翎心事,各有不同。
那一日,周庸佑打听得畲老五与雁翎情意相孚,胜过自己,不如落手争先,就寻他鸨母商酌,要携带雁翎回去。鸨母素知周庸佑是广东数一数二的巨富,便取价索他一万银子。周庸佑听了,先自还价七千元,随后也八千银子说妥。鸨母随把此事对雁翎说知,雁翎道:“此是妾终身之事,何便草草?待妾先对余姓的说,若他拿不得八千银子出来,就随姓周的未迟。”鸨母听了,欲待不依,只是香港规则,该由女子择人,本强他不得﹔况他只是寻余五加上身价,若他加不上时,就没得可说。想罢,只得允了。
那时周庸佑既说妥身价,早交了定银,已限制雁翎不得应客,雁翎便暗地请畲老五到来,告以姓周的说妥身价之事。畲老五听得是八千银子,心上吓一怕,随说道:“如何不候我消息,竟先行说妥,是个什么道理?”雁翎道:“此事是姓周的和鸨母说来,妾争论几回,才寻你到来一说。你若是筹出这笔银子,不怕妾不随你去。”畲老五道:“父兄在堂,哪里筹得许多?三二千还易打算,即和亲友借贷,只是要来带卿回去,并非正用,怕难以开口,况又无多时候,如何是好?”雁翎听罢,好不伤感。又说道:“妾若不候君消息,就不到今日了。你来看姓周的十来房姬妾,安回去怎么样才好?妄自怨薄命,怎敢怨人?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畲老五躺在牀上,已没句话说。雁翎又道:“既是无多时候,打算容易,若妾候君十天,却又怎地?”畲老五一听,就在牀跃起来说道:“若能候至十天,尽能妥办,断没有误卿的了。”雁翎心上大喜,便唤鸨母进来,告以十天之内,候姓余的拿银子来,再不随周庸佑去了。鸨母道:“若是真的,老身横竖要钱,任你随东随西,我不打紧。若是误了时,就不是玩的。”畲老五道:“这话分明是小觑人了,难道这八千银子,姓余的就没有不成?”那鸨母看畲老五发起恼来,就不敢声张。畲老五便与雁翎约以十天为期,断不有误,说罢,出门去了。
鸨母见畲老五仍是有家子弟,恐真个寻了银子出来,就对周庸佑不住,即着人请周庸佑到来,告以畲老五限十天,要携银带雁翎的事。周庸佑听了,本待把交了定银的话,责成鸨母,又怕雁翎不愿,终是枉然。忽转念道:那雁翎意见,不愿跟随自己,不过碍着有个畲老五而已。若能撇去畲老五,那雁翎自然专心从己,再不挂着别人了。想罢,便回府去,与徐雨琴商量个法子。徐雨琴道:“如此甚易,那畲老五的父亲,与弟向有交情,不如对他父亲说道:他在外眠花宿柳,冶游散荡,请他父亲把畲老五严束,那畲老五自然不敢到雁翎那里去,这便如何带得雁翎?那时,不怕雁翎不归自己手上。”周庸佑听了,不觉鼓掌称善,着徐雨琴依着干去。正是:
方藉资财谋赎妓,又施伎俩暗伤人。
要知雁翎随了哪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 勤报效书吏进京卿 应恩闱幼男领乡荐
却说周庸佑因怕畲老五占了雁翎,便与徐雨琴设法计议。徐雨琴道:“那畲老五的父亲,与弟却也认识,不如对他父亲说:那老五眠花宿柳,要管束他,那时畲老五怎敢出头来争那雁翎?这算是一条妙计。”周庸佑道:“怪不得老兄往常在衙门里有许大声名,原来有这般智慧。小弟实在佩眼,就依着干去便是。”徐雨琴便来拜会畲老五的父亲唤做畲云衢的,说老五如何散荡,如何要携妓从良,一五一十,说个不亦乐乎。还再加上几句道:“令郎还不止散荡的,他还说道,与周庸佑比个上下。现赛凤楼的妓女唤做雁翎的,周庸佑愿把一万银子携带他,令郎却又要加点价钱,与周庸佑赌气。老哥试想想:那姓周的家财,实在了得,还又视钱财如粪土的,怎能比得他上?令郎尚在年少,若这样看来,怕老哥的家财,不消三两年光景,怕要散个干净的了。”畲云衢听了,好不生气。徐雨琴又道:“小弟与老哥忝在相好,若不把令郎着实管束了,还成个生理场中什么体统呢?”奈畲云衢是个商场中人,正要朴实,循规蹈矩。今听徐雨琴这一番说话,少不免向徐雨琴十分感谢。徐雨琴见说得中窍,越发加上几句,然后辞出来。
畲云衢送徐雨琴去后,就着人往寻畲老五回来。这时畲云衢的店内伙伴,倒听得徐雨琴这一番说话,巴不得先要通知畲老五去。畲老五听得这点消息,向知父亲的性子,是刚烈的人,这会风头火势,自然不好回去见他,便歇了些时,只道父亲这点气略下去了,即口店子里来。谁想父亲畲云衢一见就骂道:“不肖儿干得好事!在外花天酒地,全不务些正项儿,倒还罢了,还要把万数的银子,来携带妓女。自古道:『邪花不宜入宅。』可是个生意中人的所为吗?”畲老五被父亲骂了一顿,不敢做声,只遮遮掩掩的转进里面去了。次日,畲云衢亲自带了畲老五回乡,再不准留在香港来。那畲老五便把对付雁翎的心事,也真无可奈何了。
那雁翎日盼畲老五的消息,总是不见。不觉候了两天,只道他上天下地,料必寻那八千银子到来。不想又候了一天,才见与畲老五同行同走的朋友进来,把徐雨琴弄计的事儿,说了一遍。雁翎不听犹自可,听了真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,好不伤感!暗忖自己只望他拿八千银子来争了一口气,今反被人所算,便是回到周家那里,那还复有面目见人!因此镇日里只是哭。鸨母见了这个情景,转恐雁翎寻个短见,他死了也没紧耍,便白白把一株大大的钱树折去了,如何不防?便急的令人逻守着他,一面着人往寻周庸佑,说称畲老五已不来了,快了结了雁翎的事。
那时周庸佑这边,早由徐雨琴得了消息,知道畲云衢已打发畲老五回乡去,心上自然欢喜,就要立刻取雁翎回来。徐雨琴道:“他若不愿意时,带他回来,也没用的。趁这会畲老五不到雁翎那里,我们再往雁翎处温存几天,不怕他的心不转过来。”周庸佑见说得有理,便与徐雨琴再往雁翎那里,盘桓了几天。那雁翎虽然深恨徐雨琴,只当着面实不好发作,就不比前天的镇日哭泣。周庸佑就当他心事忘却畲老五去了,即再过付几千银子,即把雁翎带了回来。雁翎自然不敢不从,就回周家去了。因当时周庸佑既把第九房金小霞当为休弃了一样,便将雁翎名是第十房,实则活填了第九房去了。
是时周庸佑既多上几房姬妾,各项生理又不劳自己打点,都是冯少伍、骆子棠、徐雨琴、梁早田和马氏的亲弟马子良一号竹宾的互相经理,周庸佑只往来省港各地,妻财子禄,倒也过得去,自然心满意足。单碍着关书里的来历及内面的情形,常常防着官场有怎么动弹。计不如从官阶下手,或做个大大的官儿好回来,才把门户撑得住。那时恰是谭督帅离任,姓德的第一次署理总督的时候。这姓德的为人很易商酌的,故那时周庸佑在羊城地面,充走官门,较往常实加一倍的势子了。
那一日,徐雨琴正来说道:“现在因北方闹了一场干戈,亏李丞相说了和,每年要大注款赔把过外国去了,所以派俺广东每年多等二百万款项,库款好不吃紧。那朝上又催迫兴办各省学务,所以广东要办一间唤做武备学堂,尚欠十来万银子,方能开办。闻督街有人说,若从这里报效一笔款,尽得个大大的保举。大人若要做官时,这机会就不好放过了。现闻有位姓张的,是从南洋起家的人,要报效这笔款,大人总要落手争先为是。不知大人有意没有呢?”周庸佑道:“这亦是一个机会,因小弟曾任过参赞,若加上一点子保举,便不难谋个钦差了。但不知要报效多少才使得呢?”徐雨琴道:“闻说这间武备学堂,欠费用约十五六万上下,就报效一半,留一半让姓张的做去,你道如何?”周庸佑大喜,便令徐雨琴设法干弄,休使别人知得,免至自己的报效赶不上去。徐雨琴道:“大人休慌,骤然出这十万八万,也不容易。只有那姓张的是大埔人,还有一位姓张的是加应人,或者干得来。究竟衙门手段,不像我们神通,就在小弟手里,定不辱命的了。”徐雨琴说罢去了。周庸佑这里一面令冯少伍打点顶备八万银子,另备一二万,好送官场的礼。待报效之后,好望这张保折多说两句好话。冯少伍容声“理会得”,周庸佑见打点停妥,只静听徐雨琴的回信。
到了次日,徐雨琴进来说道:“恭喜大人!这事妥得八九了,明儿先递张禀子,禀明要报效,好待总督批发下来。”徐把禀槁念与周庸佑听。谁想禀尾有两句,道是:“不敢仰邀奖叙”。周庸佑听得,吓一跳,便问道:“小弟报效这八万金,全为奖叙一层起见,今说不敢仰邀奖叙,可不是白掉了不成?”徐雨琴道:“大人还不懂得官场里的混帐,这不过是句套话罢了。怕上头奏将来,说出以资鼓励一句,哪有没奖叙的道理?”周庸佑听罢,方才醒悟,便由徐雨琴代递了这张禀子。果然次日就见督辕批发出来,赞他关怀桑梓,急功好义,并说明奏请奖赏的话。周庸佑心上大喜,一面交妥那八万银子。同时那姓张的也同周庸佑一般,把八万银子报效去了,德督帅就一同把周、张两人保举。周庸佑料得那奏折到京,没有不准的,少不免日望好音。
不消一月上下,早有电旨飞下来,把周庸佑赏给一个四品京堂候补。试想那八万银子,好容易报效得来,朝廷里面正当库款奇绌的时候,广东又向来著名富商很多的,正要重重的赏给他们,好为将来的劝勉,故此把四品京堂赏给了他们。论起那个四品京堂,虽然只是四品的官衔,只是位置实在尊贵,就是出京见了督抚,也不过是平移的罢了。当下周庸佑好不欢喜,谒祠拜客,周家又有一番热闹了。
这时周庸佑的声名,比从前更加大起来,平时谈瀛社的朋友,自然加倍趋承,便是督抚三司,也常常来往。在羊城拜过客之后,先自一程返到香港大宅子里,马氏接着,先自道喜,随说道:“府里自年前失了火,家内各事,不大如意。今儿虽费了十万银子上下,也没甚紧要。还幸得了个京堂,对着督抚大员,也是平班一辈子,便是关书里什么事,还有哪个敢动弹得来?”周庸佑道:“哪还止是个京堂,我尽将来要弄个尚书侍郎的地位呢。只这些关里事,夫人休担着惊,因我们在关书里干的事,统通和监督一样,若把我们算将来,怕不要牵连多少监督来呢。任是什么大权大位的人,哪有这般手段?”马氏道:“自古道:『吉人自有天相』。统望大人作了大官回来,把从前敲磨我们的官儿,伸了这口气,就是万幸了。”周庸佑道:“夫人说得是,这都是夫人的好处,助成俺有今日的地位。若是不然,试看广东几千万人来,哪有几人像俺的功名富贵,件件齐全的呢?”那周庸佑说罢,只口里虽如此说,惟心里究想自雁翎一进了门来,就得个四品的京堂,可知隐助自己发财的,自然是马氏﹔若隐助自己升官的,料将来又要仗着雁翎的了。
肚子里正想得出神,忽报三姨太香屏、六姨太春桂、七姨太凤蝉、九姨太金小霞、十姨太雁翎,都进大屋子来,在厅子里伺候,要与大人道喜。周庸佑听了,随转出来,并请马氏换过大褂罗裙,一同到大堂上,和周庸佑并肩儿坐着,受各姨太拜贺﹔暨那几个儿女,都先后道贺毕,也各人发了赏封。随后的就是管家和家人婢仆佣妇,统通叩拜过了,周庸佑即嘱对管家骆子棠,准备家宴。那时港中朋友,听得周庸佑回港的,又纷来道贺,正是车马盈门。周庸佑又要出门回拜,一连忙了几天,周庸佑即在周园子里唱戏设宴,好酬谢到来道贺的宾客。这时港中外商富户,差不多也到齐了。自古道“富贵逼人来”,倒也难怪。
单说那夜周围里设宴,男女宾客,衣冠济济。女的由马氏主席,若是各家的侍妾,自由六姨太王氏春桂主席﹔男的自然是周庸佑主席。先听了一口戏,到入席时,已近三更时分。正杯筹交错间,管家冯少伍忽由羊城附夜轮船回港,周庸佑接着道:“少伍在城里打点各事,如何便回?”冯少伍就引周庸佑至一旁说道:“现在又因有一个机会,都因国家现在筹款,已分谕各省,如有能报效二万金的,不论生员还是监生,统通作为取中了举人,一体会试。若从这个机会,为两公子图个进身,不特日下是个举人﹔且大人在京里,知交正多,再加上一点工夫,恐进土翰林都是不难到手了。”周庸佑听了,答道:“此事甚好,待宾客去后,再说未迟。”说罢,重复入席。未几宾客渐散,冯少伍又道:“小弟见有这个机会,特回来说知,不知大人怎地意见?”那周庸佑正自寻思,原来周庸佑的意见,自忖替儿子谋个举人,自是好事。但长子年纪大了,若要谋个举人,自然要谋在长子的身上﹔但长子是二房所出,料马氏必然不大喜欢﹔若为次子谋了,怕年纪太少,不免弄出许多笑话来。因此上不能对那冯少伍说得定怎么主意,便答了一声:“明日再说。”随转回马氏住的大宅子里,先把冯少伍的话,对马氏说知。
那马氏不听犹自可,听了哪有不愿为自己儿子谋个举人的?便一力要周庸佑办去。周庸佑本不敢不从,只究以儿子幼小,恐被人说笑话﹔况放着长子不谋,反替幼子谋了这个举人,亦对二房不住。想了一会,计不如凑足四万金,替两个儿子一并谋个举人罢了。即把此意对马氏说知。那马氏心上实不愿长子得个举人,与自己的儿子平等,便道:“大人谋一个举人,恐还被人说笑,若谋两个时,怕外间说话越多起来了。”周庸佑听到这话,亦觉有理,心上左思右想,总没占一主意。
马氏见周庸佑还自思疑,不如索性自己作主为是。次日,便唤冯少伍到来,问他谋举人的路,可是实的?冯少伍道:“哪有不实?现在已有了明文,省中早传遍了。夫人若要下手时,就该早些,迟点就恐不及了。”夫人听了,便对冯少值道:“依你干去便是,无论在哪一项设法,尽把二万银子拨来干去。”冯少伍说声“理会得”,随转下来。见马氏有了主意,想是与周庸佑商议定的了,再不必向周庸佑再说,便赶即回城,即把二万银子筹足报效去。果然不消一月上下,已发表出来,那幼子早中了一个举人去了。正是:
大人方进京堂秩,幼子旋攀桂苑香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酌花筵娼院遇丫环 营部屋周家嫁长女
话说冯少伍自把二万银子报效去了,果然一月上下,就有旨把周应昌钦赐了一名举人。那时城厢内外,倒知得周家中举的事,只是谁人不识得周家儿子没有什么文墨,就统通知道是财神用事的了。过了一二天,又知得周应昌是周庸佑的次子,都一齐说道:“这又奇了,他长子还大得几岁年纪,今他的次子,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人,就得了举人,可不是一件怪事!”就中又有的说道:“你们好不懂事,只为那次子是继室马氏生得,究竟是个嫡子,因此就要与他中个举人了。”又有些说道:“这越发奇了!主试的凭文取彔,哪有由自己要中哪人,就中哪人的道理?”当下你一言,我一语,直当一件新闻一般谈论。
内中有省得事的,就道:“你们哪里知道?你道那名举人是中的,只是抬了二万银子去,就抬一名举人回来罢了。他的长子是二房庶出,早早没了娘亲,因此继室的马氏,就要与自己儿子谋个举人,哪里还记得二房的儿子呢!”街上谈来说去,也觉得这话有理。那时有科举瘾的学究,倒摇头叹息,有了钱就得举人,便不读书也罢。只是周府里那复管人说怎么话,只家内又得了一名举人,好不高兴。一来马氏见得举人的是自己儿子,更加欢喜。凡平时来往的亲戚朋友,也纷纷派报红拜客,又复车马盈门的到来道贺。且马氏为人,平日最喜人奉承的,这会自己儿子得了举人,那些趋炎附势的,自不免加几句赞颂,说他少年中举,不难中进士、点状元的了。你一句,我一句,都是赞颂他得不亦乐乎,几乎忘记他的举人是用钱得来的了。马氏就令设筵宴待那些宾客。过了数日,就打算要回乡谒祖,好在祖祠门外竖两枝桅杆,方成个体势,这都是后话。
而今且说周庸佑自儿子得了举人,连日宴朋会友,又有一番热闹,镇日在周园里宾来客去,夜里就是秦楼楚馆,几无暇晷。那一夜正与二三知己到赛凤楼来,因那赛凤楼是周庸佑从前在那里携带过雁翎的,到时自然一辈子欢迎。先到厅上,多半妓女是从前认识的,就问诸妓女中有新到的没有。各人都道:“有了一位,是由羊城新到的,唤做细柳。”周庸佑忙令唤他出来,谁想细柳见了周庸佑,转身便回转去了。周庸佑不知何故,也见得奇异,同座的朋友,如徐雨琴、梁早田的,就知道有些来历,只不敢说出。周庸佑道:“究竟他因什么事不肯与人会面?座中又不是要吃人肉的,真是奇了。”说罢,便要唤他再复出来。同院姊妹一连叫了两次,细柳只是不出,也不敢勉强。看官试想:那周庸佑是个有声有势的人,凡是鸨女仆妇,正趋承到了不得的,这时自然惊动院中各人了。
那鸨母知道周庸佑要唤细柳,那细柳竟是不出,心上好不吃了一惊,单怕周庸佑生气,一来院中少了一宗大生意,二来又怕那周庸佑一班拍马屁的朋友,反在周庸佑耳边打锣打鼓,不是说争口气,就是说讨脸面,反弄个不便。急的跑上厅来,先向周庸佑那班人说个不是,随向房子里寻着细柳,要他出来。不料细柳对着鸨母只是哭,鸨母忙问他缘故,细柳只是欲言不言的景象。鸨母不知其故,就嚷道:“若大的京堂大人,放着几百万的家财,也不辱没你的。你若是怕见人时,就不必到这里了。”细柳道:“我不是不见人,只是不见他的就罢了。”鸨母正待问时,忽仆妇回道:“厅子上的客人催得紧了。”鸨母只得强行拉了细柳出来,细柳犹是不肯,只哪里敢认真违抗,只得一头拭泪,一头到厅上来,低着头也不敢看周庸佑。惟庸佑把细柳估量一番,觉也有几分面熟,似曾见过的,但总想不出是什么人。只心上自忖道:他不敢来见我,定然与我有些瓜葛。再想从前桂妹是出家去了,且又不像他的样子。想来想去,总不知得。
这时,徐雨琴一班人又见细柳出来,总不见有什么事,就当是细柳必因初落河下怕见人,故至于此,因此也不甚见得怪异。坐了一会子,细柳才转出来。但那同院姊妹,少不免随着出来,问问细柳怕见周庸佑是什么缘故。细柳道:“我初时是他府上的丫环,唤做瑞香,因那年除夕失火,烧那姓周的东横街大宅子,就与玉哥儿逃了出来。谁想那玉哥儿没点良心,把我骗在那花粉的地面,今又转来这里,因此上见他时,就不好意思,就是这个缘故。”妹妹听了,方才明白。各姊妹便把此事告知鸨母,鸨母听得,只怕周庸佑要起回那细柳,就着各人休得声张。只院中有一名妓女唤做香菱,与徐雨琴本有点交情,就不免把个中情节,对徐雨琴说知,徐雨琴早记在心里。
当下厅上正弦歌响动,先后唱完了,然后入席。在周庸佑此时,仍不知细柳是什么人,但觉得好生熟识。一来府里许多房姬妾,丫环不上数十人,且周庸佑向来或在京或出外,便是到英京参赞任时,瑞香年纪尚少,又隔了几年,如何认得许多?所以全不在意。到散席时候,各自回去。
次日,周庸佑又与各朋友在周园聚会,徐雨琴就把昨夜香菱那一番说话,把细柳的来历,细细说来。周庸佑方才醒得,便回府里,对马氏问道:“年来府里的丫环,可有逃走的没有?”马氏道:“年来各房分地居住,也不能知得许多。单是那一年失火时,丫环瑞香却跟着小厮阿玉逃去,至今事隔许多年。若大人不问起来,我险些儿忘却了。”周庸佑道:“从前失婢时,可有出个花红没有?现在阿玉究在哪里呢?”马氏道:“他两人踪迹,实在不知得,大人问他却是何故?”周庸佑道:“现在有人说在赛凤楼当娼的有一妓名细柳,前儿是我们府上的丫环,因失火时逃去的。”马氏道:“是了,想是瑞香无疑了。他脸儿似瓜子样儿,还很白的。”周庸佑道:“是了,他现在妓院干那些生涯,哪个不知得是我们的丫环?这样就名声不大好了。”马氏道:“这样却怎样才好?”周庸佑道:“我若携他回来,他只道回来有什么难处,料然不肯。不如摆布他去别处也罢。若是不然,就着别的朋友携带了他,亦是一件美事。”马氏道:“由得老爷主意,总之不使他在这埠上来出丑,也就好了。”周庸佑答个“是”,然后出来再到周围那里,与徐雨琴筹个善法。
雨琴道:“任细柳留在那里,自然失羞,若驱逐他别处去,反又太过张扬,更不好看。虽然是个丫环,究是家门名誉所在,大要仔细。”周庸佑道:“足下所言,与弟意相合,不如足下取了他也罢。”雨琴道:“此事虽好,只怕细柳心不大愿,也是枉然。”周庸佑道:“须从他鸨母处说妥,若细柳不允时,就设法把他打进保良局去。凡妓女向没知识,听得保良局三个字,早是胆落了,哪怕他不肯?若办妥这件事时,一面向细柳打听小厮阿玉在那里,然后设法拿他,治他拐良为娼之罪,消了这口气,有何不可?”徐雨琴听了,觉得果然有理,当即允之。就与鸨母商议。
那鸨母见周庸佑是有体面的人,若不允时,怕真个打进保良局,岂不是人财两空?急得没法,惟有应允。便说妥用五百块银子作为两家便宜便罢,于是银子由周庸佑交出,而细柳则由徐雨琴承受。鸨母既妥允,那细柳一来见阿玉这人已靠不住,二来又领过当娼的苦况,三来又忌周庸佑含恨,自没有不从,因此就跟徐雨琴回去,便了却这宗事。只周庸佑自见过这宗事之后,倒嘱咐各房妻妾,认真管束丫环,免再弄出瑞香之事。至于伏侍自己女儿的丫环,更加留心﹔况且女儿已渐渐长大来了,更不能比从前的托大。再令马氏留意,与女儿打点姻事。单是周庸佑这些门户,要求登对的,实在难得很,这时纵有许多求婚的富家儿,然或富而不贵,又或贵而不富,便是富贵相全的,又或女婿不大当意,倒有难处。
忽一日,梁早田进来道:“听说老哥的女公子尚未许字,今有一头好亲事,要与老哥说知。”周庸佑便问:“哪一家门户?”早田道:“倒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户,蔡灿翁的文孙,想尽能对得老哥的门户。”周庸佑道:“姓蔡的我也认得,只他哪有如此大年纪的孙儿呢?”梁早田道:“姓蔡的当从前未有儿子时,也在亲房中择了个承嗣子,唤做蔡文扬,早早也中了一名顺天举人。纵后来蔡灿翁生了几个儿子,那蔡文扬承继不得,究竟蔡灿翁曾把数十万的家财分拨过他。且那蔡文扬本生父也有些家财,可见文扬身上应有两副家资的分儿了。如此究是富贵双全的人家,却也不错。”周庸佑道:“据老哥说来,尽可使得,待小弟再回家里商酌便是。”便回去对马氏说知。马氏道:“闻说蔡灿拨过蔡文扬的不过十万银子,本生父的家财又不知多少。现他已不能承继蔡灿,就算不得与蔡灿结姻家了,尽要查查才好。”周庸佑想了想,随附耳向马氏说道:“夫人还有所不知,自己的女儿,吸洋膏子的瘾来得重了,若被别人访访,终是难成。不如过得去也罢了。”马氏点头道是,此时已定了几分主意。
偏是管家冯少伍早知得这件事,暗忖主人的大女儿是奢华惯的,羊城及乡间富户,料然不甚喜欢。若香港地面的富商,多半知得他大女儿烟瘾过重,反难成就,看将来倒是速成的罢了。只心上的意,不好明对周庸佑夫妻说出,只得旁敲侧击,力言蔡文扬如何好人品,他的儿子如何好才貌,在庸佑跟前说得天花乱坠。在周庸佑和马氏的本意,总要门户相当,若是女婿的人品才貌,实在不甚注意。今见冯少伍如此说,亦属有理,便拿定主意,往覆梁早田,决意愿与蔡文扬结亲家了。梁早田又覆过姓茶的。
自来做媒的人,甘言巧语,差不多树上的雀儿也骗将下来,何况周、蔡两家,都是有名的门户,哪有说不妥的?那一日再覆过周庸佑道:“蔡文扬那里早已允了,只单要一件事,要女家的在羊城就亲,想此事倒易停妥。因在省城办那妆奁还较易些,不如就允了他罢。”周庸佑听得,也允从了,一面又告知马氏。马氏道:“回城就亲,本是不难的。单是我们自东横街大宅遇火之后,其余各屋都是门面不大堂皇的,到时怕不好看。”周庸佑道:“夫人忒呆了,我家横竖迟早都要在城谋大屋的,不如赶速置买便是。难道有了银子,反怕屋子买不成?”马氏道:“既是如此,就一面允他亲事,一面嘱咐管家营谋大屋便是。”因此上就使梁早田做媒,把长女许字那蔡灿的孙子。徐把马氏之意,致嘱冯、骆两管家,认真寻屋子,好预备嫁女。
冯、骆两人也不敢怠慢,轮流的往羊城寻找。究竟合马氏意思的大屋,实在难觅。不觉数月之久,冯少伍自省来港,对周庸佑说道:“现寻得一家,只怕业主不允出卖,因那业主不是卖屋之人。若他允卖时,真是羊城超前未有的大宅子了。”周庸佑急急的问是谁的宅子来。正是:
成家难得宜家女,买屋防非卖屋人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周淑姬出阁嫁豪门 德榷使吞金殉宦海
却说冯少伍自羊城返港,说称:“现在西关有所大宅子,真是城厢内外曾未见过的敞大华美,只可惜那业主不是卖屋的人,因此颇不易购得。”马氏正不知此屋果属何人的,便问业主是什么名姓。冯少伍道:“那屋不过是方才建做好的,业主本贯顺德人氏,前任福建船政大臣的儿子,正署福建兴泉水道,姓黎的唤做学廉,他的家当可近百万上下,看来就不是卖屋的人了。”马氏听得,徐徐答道:“果然他不是卖屋的人,只求他相让或者使得。”冯少伍道:“说那个让字,不过是好听些罢了。他既不能卖,便是不能让的,而且见他亦难以开口。”马氏道:“这话也说得是,不如慢些商量罢。”冯少伍听了,即自辞出。
在周庸佑之意,本不欲要寻什么大屋,奈是马氏喜欢的,觉不好违他,便暗地里与冯少伍商酌好,另寻别家子购买将来。冯少伍道:“这也难说的了,像东横街旧宅这般大的,还没有呢。马夫人反说较前儿宅子大的加倍,越发难了。大人试想:有这般大的宅子的人家,就不是卖业的人家了。”周庸佑觉得此言有理,即与马氏筹议,奈马氏必要购所大屋子在省城里,好时常来往,便借嫁女的事,赶紧办来。周庸佑道:“不如与姓黎的暂时借作嫁女之用,随后再行打算。”马氏道:“若他不肯卖时,就借来一用也好。”
周庸佑答个“是”,便口城去,好寻姓黎的认识,商量那间屋子的事。那姓黎的答道:“我这宅子是方才建筑成了,哪便借过别人?老哥你说罢。”周庸佑道:“既是不能借得,就把来相让,值得多少,小弟照价奉还便是。”姓黎的听了,见自己无可造词,暗付自己这间屋子,起时费了八万银子上下,我不如说多些,他料然不甘愿出这等多价,这时就可了事。便答道:“我这间屋子起来,连工资材料,统费了十六万金。如足下能备办这等价时,就把来相让便是。”
那姓黎的说这话,分明是估量他不买的了。谁想周庸佑一听,反没半点思疑,又没有求减,就满口应承。姓黎的听了,不禁愕然,自己又难反口,没奈何只得允了。立刻交了几千定银,一面回复马氏,好不欢喜,随备足十六万银两的价银,交易清楚。就打点嫁女的事,却令人分头赶办妆奁。因周家这一次是儿女婚嫁第一宗事,又是马氏的亲女,自然是要加倍张皇。
那马氏的长女,唤做淑姬,又从来娇惯的,因见周家向来多用紫檀牀,就着人对蔡家说知,要购办紫檀牀一张。蔡家听得,叵耐当时紫檀木很少,若把三五百买张洋式的牀子,较还易些﹔今紫檀牀每张不下八百两银子上下,倒没紧要,究竟不易寻得来。只周家如此致嘱,就不好违他,便上天下地,找寻一遍,才找得一张牀子,是紫檀木的,却用银子一千一百元买了回家,发覆过周家。那时周家妆奁也办得八九牀帐,分冬夏两季,是花罗花绉的﹔帐钩是一对金嵌花的打成﹔杭花绉的棉褥子,上面盖着两张美国办来的上等鹤茸被子。至于大排的酸枝大号台椅的两副,二号的两副,两张酸技机子,上放两个古磁窑的大花瓶。大小时钟表不下十来个,其余罗绉帐轴,也不消说了。至于木料的共三千银子上下,磁器的二千银子上下。衣服就是京酱宁绸灰鼠皮袄、雪青花绉金貂皮袄、泥金花缎子银鼠皮袄、荷兰缎子的灰鼠花绉箭袖小袄,又局缎银鼠箭袖皮袄各一件,大褂子二件,余外一切贵重衣物裙带,不能细说。统计办服式的费去一万银子上下。头面就是钗环簪耳,都是镶嵌珍珠,或是钻石不等。手上就是金嵌珍珠镯子一对,金嵌钻石镯子一对。至于金器对象,倒不能说得许多。统计办头面的费去三万银子上下。着特别的,就是嵌着大颗珍珠的抹额,与足登那对弓鞋帮口嵌的钻石,真是罕有见的。还有一宗奇事,是房内几张宫座椅子上,却铺着灰鼠皮,奢华绮丽,实向来未有。各事办得停妥,统共奁具不下六七万银子,另随嫁使用的,约备二万元上下。统共计木料、锡器、磁器、金银炕盅、房内物件及牀铺被褥、顾绣垫搭,以至皮草衣服、帐轴与一切台椅,及随嫁使用的银子,总不下十万来两了。
到得出阁之日,先将香港各处家眷,都迁回西关新宅子,若增沙关部前素波巷各宅眷,亦因有了喜事,暂同迁至新宅子里来,那些亲串亲友,先道贺新宅进伙,次又道贺周家嫁女,真是来往的不绝。周家先把门面粉饰一新,挂着一个大大的京卿第扁子,门外先书一联,道是:“韩诗歌孔乐,孟训戒无违。”门外那对灯笼,说不出这样大,写着“京卿第周”四个大字。门内的辉煌装饰,自不消说。到了送奁之日,何止动用五六百人夫,拥塞街道,观者人山人海,有赞他这般富豪的,有叹他太过奢侈的,也不能胜纪。
过了两天,就是蔡家到来迎娶,自古道:“门户相当,富贵相交。”也不待说。单说周家是日车马盈门,周庸佑和马氏先在大堂受家人拜贺,次就是宾客到来道贺,绅家如潘飞虎、苏如绪、许承昌、刘鹗纯,官家如李子仪、李文桂、李庆年、裴鼎毓之伦,也先后道贺。便是上至德总督,和一班司道府,与及关监督,都次第来贺。因自周庸佑进衔京卿之后,声势越加大了,巴结的平情相交的,哪里说得许多。男的知客是周少西同姓把弟,女的知客就是周十二宅的大娘子。至于女客来道贺的,如潘家奶奶、陈家奶奶,都是马氏的金兰姊妹,其余潘、苏、许、李、刘各家眷属也到了。这时宾客盈堂,冯少伍也帮着周少西陪候宾客,各事自有骆子棠打点。家人小厮都是正中大厅至左右厢厅,环立伺候使唤。若锦霞、春桂两姨太太,就领各丫环,自宝蝉以下,都伺候堂客茶烟。自余各姨太太,也在后堂伺候陪嫁的女眷。不在话下。统计堂倌共二十余名,都在门内外听候领帖,应接各男女宾客。道喜的或往或来,直至午候,已见蔡家花轿到门,所预备丫环十名,要来赠嫁,也装束伺候,如梳佣及陪嫁的七八人,也打点登轿各事。
因省城向例迎亲的都是日中或午后登轿的较多。是时周家择的时辰,是个申时吉利,马氏便嘱咐后堂陪嫁的,依准申时登轿。因马氏的长女周淑姬,性情向来娇惯,只这会出阁,是自己终身的大事,既是申时吉利,自然不敢不依。淑姬便问各事是否停妥,陪嫁的答道“妥当了”,便到炕上再抽几口大大的洋膏子,待养足精神,才好登轿而去。抽了洋膏之后,即令丫环收抬烟具,随好却是一对正崖州竹与一对橘红福州漆的洋烟管,烟斗就是谭元记正青草及香娘各一对,并包好那盏七星内外原身车花的洋烟灯。收拾停妥之后,猛然想起一件事,不知可有买定洋膏没有?便着人往问马氏,才知这件紧要的事,未有办到,便快快的传骆子棠到来,着他办去。骆子棠道:“向来小姐吸的是金山烟,城中怕不易寻得这般好烟来。除是夫人用参水熬的,把来给过他,较为便捷呢。”马氏道:“我用的所存不多,府中连日有事,又不及再熬,这却使不得,但不知城中哪家字号较好的,快些买罢了。”骆子棠道:“往常城内,就说燕喜堂字号,城外就说是贺隆的好了。若跑进城内,怕回来误了时候,请夫人示下究往哪家才好?”马氏道:“城内来去不易,不如就在城外的罢了。”骆子棠应一声“晓得”,即派人往购一百两顶旧的鸦片青来。
谁想那人一去,已是申牌时分,府里人等已催速登轿,马氏心上又恐过了时辰,好不着急,便欲先使女儿登轿,随后再打发人送烟膏去。只是今日过门,明儿才是探房,却也去不得。在周淑姬那里,没有洋膏子随去,自然不肯登轿,只望买烟的快快回来。惟自宝华正中约跑至新囗栏贺隆字号,那路程实在不近,望来望去,总未见回来。外面也不知其中缘故,只是催迫登轿,连周庸佑也不知什么缘故,也不免一同催速。还亏马氏在周庸佑跟前,附耳说了几句话,方知是等候买洋膏子的回来。没奈何周庸佑急令马氏把自己用的权给三五两过他,余外买回的,待明天才送进去。一面着人动乐,当即送淑姬出堂,先拜了祖宗,随拜别父母,登了花轿,望蔡家而去。这里不表。
周家是晚就在府上款燕来宾,次日,就着儿子们到蔡家探房。及到三朝四门之后,其中都是寻常细故,也不须细述。
且说周庸佑正与马氏回往西关新宅子之后,长女已经过门,各房姨太太,也分回各处住宅去了。周庸佑倒是或来或往,在城中除到谈瀛社聚谈之外,或时关书里坐坐。偏是那时海关情景,比往前不同,自鸦片拨归洋关,已少了一宗进款﹔加之海关向例,除凑办皇宫花粉一笔数外,就是办金叶进京。年中办金的不下数万两,海关书吏自然凭这一点抬些金价,好饱私囊。怎奈当时十来年间,金价年年起价,实昂贵得不像往时。海关定例,只照十八换金价,凑办进京。及后价涨,曾经总督李斡翔入奏,请海关照金价的时价,解进京去。偏又朝廷不允,还亏当时一位丞相,唤做陵禄,与前监督有点交情,就增加些折为二十四换。只是当时金价已涨至三十八九换的了,因此上当时任监督,就受了个大大的亏折。那前任的联元,虽然耗折,还幸在闱姓项下,发了一注大大的意外钱财,故此能回京复命。及到第二任监督的,唤做德声,白白地任了两年监督,亏折未填的,尚有四五十万之多。现届满任之时,怎地筹策?便向周庸佑商量一个设法,其中商量之意,自不免向周庸佑挪借。
当下周庸佑听了德监督之言,暗忖自己若借了四五十万过他,实在难望他偿还。他便不偿还,我究从哪里讨取?况自己虽然有几百万的家当,怎奈连年所用,如干了一任参赞,又报效得个京卿,马氏又因办矿务,去了不下十万,今又买大宅子与办长女的妆奁。几件事算来,实在去了不少。况且近来占了那间银行的股份,又不大好景,这样如何借得过他?虽然自己也靠关里发财,今已让过少西老弟做了,年中仅得回十万银子,比从前进项不同。想了便对德声道:“老哥这话,本该如命。只小弟这里连年用的多,很不方便,请向别处设法罢。”德声见周庸佑硬推,心上好过不去,只除了他更没第二条路﹔况且几十万两银子,有几人能举得起?便是举得起的,他哪里肯来借过我?想了便再向周庸佑唤几声兄弟,求他设法。怎奈周庸佑只是不从。
这时因新任监督已经到省,德声此时实不能交代,只得暂时迁出公馆住下。欲待向库书吏及册房商量个掩饰之法,怎又人情冷暖,他已经退任,哪个肯干这宗的事来?因此也抑郁成病。那新任的文监督,又不时使人来催清楚旧任的帐目。德声此时真无可如何,便对他的跟人说道:“想本官到任后,周庸佑凭着自己所得之资财,却也不少。今事急求他,竟没一点情面,实在料不着的了!”那跟人道:“大人好没识好歹!你看从前晋监督怎样待他,还有个不好的报答他﹔况大人待他的万不及晋监督,欲向他挪借几十万,岂不是枉言么?”德声道:“他曾出过几十万金钱,与前任姓联的干个差使,看来是个豪侠的人,如何待俺的却又这样?”那跟人道:“他求得心腹的来,好同干弄,自然如此,这却比不得的了。”德声听了,不觉长叹了几声。正是:
穷时难得挥金客,过后多忘引线人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七回 繁华世界极侈穷奢 冷暖人情因财失义
话说海关德监督,因在任时金价昂贵,因此亏缺了数十万库款,填抵不来,向周庸佑借款不遂﹔又因解任之后,在公馆里,新任的不时来催取清做册数,自己又无法弥补。自念到任以来,周庸佑凭着关里所得的资财不少,如何没点人情,竟不肯挪借,看来求人的就不易了。再想广东是有名的富地,关监督又是有名的优差,自己反弄到这样,不禁愤火中烧,叹道:“世态炎凉,自是常有,何况数十万之多,这却怪他不得。但抵填不来,倒不免个罪名,不如死了罢。”便吞金图个自尽。后来家人知得灌救时,已是不及了。正是:空叹世途多险阻,任随宦海逐浮沉。
当下德监督既已毕命,家人好不苦楚!又不知他与周庸佑借款不遂之事,只道德监督自然是因在任专缺,无法填补,因求毕命而已。周庸佑听得德声已死,心上倒不免自悔,也前往吊丧,封了三五百银子,把过他的家人,料理丧事。暗付德声已死,他在任时,还未清结册数,就在这里浮开些数目,也当是前任亏空的,实在无人知觉﹔况在德声在任时,亏缺的实在不少,便是他的家人,哪里知得真数?就将此意通知周乃慈,并与册房商妥,从中浮开十来二十万,哪里查得出来。那时把浮开的数,二一添作五,彼此同分,实不为过。那时造册的,自然没有不允,便议定浮开之数。周乃慈与造册的,共占分一半,周庸佑一人也占分一半。白地增多一注钱财,好不高兴。只可怜公款亏得重,死者受得苦,落得他数人分的肥。大凡书吏的行为,强半这样,倒不必细说了。
且说周家自买了黎氏这所大屋之后,因嫁女事忙得很,未有将宅子另行修造。今各事停妥,正要把这般大宅,加些堂皇华丽,才不负费一场心思,把十六万银子,买了这所料不到的大宅子来。一面传冯少伍寻那建造的人来,审度屋里的形势,好再加改作。偏是那间大屋,十三面过相连,中间又隔一间,是姓梁的管业,未曾买得,准要将姓梁的一并买了。那时一幅墙直连十三面门面,更加装潢。叵耐那姓梁的又是手上有块钱的人家,不甚愿将名下管业来转卖。论起那姓梁屋子,本来价值不过五六千银子上下,今见周家有意来拉拢,俗语道『千金难买相连地』,便硬着索价一万银子。谁想那周庸佑夫妇,皆是视财如水的人,那姓梁的索一万,就依价还了一万,因此一并买了姓梁的宅子,统通相连,差不多把宝华正中约一条长街,占了一半。又将前面分开两个门面,左边的是京卿第,右边的是荣禄第,东西两门面,两个金字匾额,好不辉煌!
两边头门,设有门房轿厅,从两边正门进去,便是一个花局,分两旁甬道,中间一个水池,水池上都是石砌阑干。自东角墙至西角墙,地上俱用雕花街砖砌成。那座花局,都是盆上花景,靠着照墙。对着花局,就是几座倒厅,中分几条白石路,直进正厅。正厅内两旁,便是厢房﹔正厅左右,又是两座大厅,倒与正厅一式。左边厢厅,就是男书房﹔右边厢厅,却是管家人等居住。从正厅再进,又分五面大宅,女厅及女书房都在其内。再进也是上房,正中的是马氏居住。从斜角穿过,即是一座大大的花园,园内正中新建一座洋楼,四面自上盖至墙脚,都粉作白色﹔四边墙角,俱作圆形。共分两层,上下皆开窗门,中垂白纱,碎花莲幕。里面摆设的自然是洋式台椅。从洋楼直出,却建一座戏台,都是从新另筑的,戏台上预备油饰得金碧辉煌。台前左右,共是三间听戏的座位,正中的如东横街旧宅的戏台一般﹔中间特设一所房子,好备马氏听戏时睡着好抽洋膏子。花园另有几座亭台楼阁,都十分幽雅。其中如假山水景,自然齐备。至四时花草,如牡丹庄、莲花池、兰花榭、菊花轩,不一而足。直进又是几座花厅,都朝着洋楼,是闲时消遣的所在。凡设筵会客,都在洋楼款待。
自大屋至花园,除白石墙脚,都一色水磨青砖。若是台椅的精工,也不能细说。又复搜罗尊重的玩具、陈设。厅房楼阁,两边头门轿厅,当中皆黏封条,如候补知府、分省试用道、赏戴花翎、候补四品京堂、二品顶戴、出使英国参赞等衔名,险些数个不尽。与悬挂的团龙衔匾及摆着的衔牌,也是一般声势。大厅上的玩器,正中摆着珊瑚树一枝,高约二尺有余。外用玻璃围罩,对着一个洋瓷古窑大花瓶,都供在几子上。余外各厅事,那摆设的齐备,真是无奇不有:如云母石台椅、螺甸台椅、云母石围屏、螺甸围屏以及纱罗帐幢,着实不能说得许多。除了进伙时,各亲串道贺的对联帐轴之外,凡古今名人字画,倒搜罗不少。山水如米南宫二樵丹山的遗笔,或悬挂中堂,或是四屏条幅。即近代有名的居古泉先生花卉却也不少。至于翎毛顾绣镜藏的四屏,无不精致,这是用银子购得来的,更是多得很。
内堂里便挂起那架洋式大镜子,就是在东横街旧宅时烧不尽的,早当是一件宝物。因买了宝华坊黎姓那宅子,比往时东横街的旧宅还大的多,所以陈设器具,比旧时还要加倍。可巧那时十二宅周乃慈正在香港开一间金银器及各玩器的店子,唤做回昌字号,搜罗那些贵重器皿,店里真如五都之市,无物不备。往常曾赴各国赛会,实是有名的商店,因此周庸佑就在那囗昌店购取无数的贵重物件来,摆设在府里,各座厅堂,都五光十色,便是亲串到来观看的,倒不能识得许多。至如洋楼里面,又另有一种陈设,摆设的如餐台、波台、弹弓牀子、花晒牀子、花旗国各式藤椅及夏天用的电气风扇,自然色色齐备。或是款待宾客,洋楼上便是金银刀叉,单是一副金色茶具,已费去三千金有余。若至大屋里,如金银炕盅、金银酒杯,或金或银,或象牙的箸子,却也数过不尽。
周庸佑这时,把屋子已弄到十分华美,又因从前姓黎的建筑时,都不甚如意,即把厅前台阶白石,从雕刻以至头门墙上及各墙壁,另行雕刻花草人物,正是踵事增华,穷奢极侈。又因从前东横街旧宅,一把火便成了灰烬,这会便要小心,所以一切用火油的时款洋灯子,只挂着做个样儿,转把十三面过的大宅里面数十间,全配点电灯,自厅堂房舍至花园内的楼阁亭台,统共电灯一百六十余火,每届夜分就点着,照耀如同白日。自台阶而道,与头门轿厅,及花园隙地,只用雕花阶砖﹔余外厅堂房舍,以至亭台楼阁,都铺陈地毡,积几寸厚。所有墙壁,自然油抹一新。至于各房间陈设,更自美丽。
单有一件,因我们广东人思想,凡居住的屋舍及饮食的物件,都很识得精美两个字,只是睡觉的地方,向来不甚讲究。惟是马氏用意,却与别的不同。因人生所享用的,除了饮食,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,才是自己受用的好处。因此牀子上就认真装饰起来。凡寻常的牀子,多管是用本做成,上用薄板覆盖为顶,用四条木柱上下相合,再用杉条斗合,三面横笏,唤做大牀,都是寻常娶亲用的。又有些唤做潮州牀,也不过多几个花瓣,牀面略加些雕刻而已。若有些势派的人,就要用铁牀了,都是数见不鲜。只有马氏心上最爱的就是紫檀牀,往上也说过了,他有爱紫檀牀的癖,凡听得那处有紫檀牀出售,便是上天落地,总要购了回来,才得安乐。
自从宝华坊大宅子进伙之后,住房比旧宅还多。马氏这时,每间房于必要购置紫檀牀一张。那时管家得了马氏之意,哪里还敢怠慢?好容易购得来,便买了二十余张紫檀牀子,每间房子安放一张。论起当时紫檀木来的少,那牀子的价,自然贵得很。无奈马氏所好,便是周庸佑也不能相强,所以管家就不计价钱的购了来。故单说那二十来张紫檀牀子,准值银子二万有余。就二十来张牀之中,那马氏一张,更比别张不同:那紫檀木纹的细净,及雕刻的精工,人物花草,面面玲珑活现。除了房中布置华丽,另在牀子上配设一枝电灯,牀上分用四季的纱绫罗绸的锦帐,帐外还挂一对金帐钩,耗费数百金制成。牀上的褥子,不下尺厚,还有一对绣枕,却值万来银子。论起那双绣枕,如何有这般贵重?原来那绣枕两头,俱缝配枕花。一双绣枕,统计用枕花四个,每个用真金线缝绣之外,中间夹缀珍珠钻石。那些珠石,自然是上等的,每到夜里灯火光亮时,那珍珠的夜明,钻石的水影,相映成色,直如电光闪飒。计一个枕花,约值三千银子,四个枕花,统计起来,不下万来银子了。实没有分毫说谎的。
所有府里各间,既已布置停妥,花园里面又逐渐增置花木。马氏满意,春冬两季,自住在大屋的房子﹔若是夏秋两季,就要到花园里居住。可巧戏台又已落成,那马氏平生所好那抽吸洋膏一门,自不消说,此外就不时要听戏的了。这会戏台落成,先请僧道几名,及平时认识的尼姑,如庆叙庵阿苏师傅、莲花庵阿汉师傅、无着地阿容师傅,都请了来,开坛念经,开光奠土。又因粤俗迷信,每称新建的戏台,煞气重得很,故奠土时,就要驱除煞气,烧了十来万的串炮。
过了奠上之后,先演两台扯线宫戏,唤做挡灾,随后便要演有名的戏班。因马氏向来最爱听的是小旦法倌,自从法倌没了,就要听小旦苏倌,凡苏倌所在的那一班,不论什么戏金,都要聘请将来。当时宝华坊周府每年唱戏,不下十来次,因此上小旦苏倌声价骤然增高起来。这会姓周的新宅子,是第一次唱戏,况因进伙未久,凡亲朋道贺新宅落成的,都请来听戏。且长女过门之后,并未请过子婿到来,这会一并请了前来。香港平日相沿的朋友,如梁早田、徐雨琴等,早先一天到了省城的。就是谈瀛社的拜把兄弟,也统通到来了。也有些是现任的官场,倒不免见周庸佑的豪富,到来巴结。前任海关德监督虽然没了,只是他与周庸佑因借款不遂的事,儿子们却没有知得,故德监督的儿子德陵也一同到来。至于女眷到来的,也不能细说。正是名马香车,填塞门外。所有男宾女客,都在周府用过晚餐。又带各人游过府里一切地方,然后请到园子里听戏。内中让各宾朋点戏,各机所爱的打发赏封,都是听堂戏的所不免,亦不劳再表。
偏是德陵到来听戏,内中却有个用意,因不知他父亲与周庸佑因借款不遂,少不免欲向周庸佑移挪一笔银子,满意欲借三五万,好运父亲灵柩回旗。只周庸佑不允借与德声,哪里还认得他的儿子?但他一场美意到来,又不好却他意思,只得借了二千银子过他,就当是恩恤的一样。德陵一场扫兴,心上自然不甚快意,以为自己老子抬举他得钱不少,如何这样寡情?心上既是不妥,自然面色有些不豫。那周庸佑只作不理,只与各朋友言三说四的周旋。正在听戏间兴高采烈的时候,忽冯少伍走进来,向周庸佑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,周庸佑一听,登时面色变了。正是:
穷奢享遍人间福,尽兴偏来意外懮。
要知冯少伍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八回 诬奸情狡妾裸衣 赈津饥周绅助款
话说周家正在花园里演戏之时,周庸佑与各亲朋正自高谈雄辩,忽冯少伍走近身旁,附耳说了几句话,周庸佑登时面色变了。各人看得倒见有些奇异,只不好动问。
原来冯少伍说的话,却是因关库里那位姓余的,前儿在周庸佑分儿上用过一笔银子,周庸佑心上不服,竟在南海县衙里告他一张状子,是控他擅吞库款的罪情,因此监禁了几年。这时禁限满了,早已出了狱来,便对人说道:“那姓周的在库书内,不知亏空了多少银子。他表里为奸,凭这个假册子,要来侵吞款项。除了自己知得底细,更没有人知得的了。今儿被他控告入狱,如何消得这口气?定要把姓周的痛脚拿了出来,在督抚衙门告他一纸,要彻底查办,方遂心头之愿。”所以冯少伍听得这一番说话,要来对周庸佑说知。那周庸佑听得,好不惊慌,不觉脸上登时七青八黄。各亲朋显见得奇异,只不好动问。当下各人听了一会戏,自纷纷告别。周庸佑也无心挽留,便送各宾朋去了,场上就停止唱戏。
周庸佑回至下处,传冯少伍进来,嘱他认真打听姓余怎样行动,好打点打点。只周庸佑虽有这等痛脚落在姓余的手上,但自从进了四品京堂及做过参赞回来之后,更加体面起来,凡大员大绅,来往的更自不少,上至督抚三司,都有了交情,势力已自大了。心上还自稳着,暗忖姓余的纵拿得自己痛脚,或未必有这般手段。纵然发露出来,那时打点也未退。想到此层,又觉不必恐惧,自然安心。镇日无事,只与侍妾们说笑取乐。但当时各房姬妾,除二房姨太太殁了,桂妹早已看破凡尘,出家受戒,那九姨太太又因弄出陈健窃金珠一案,周庸佑亦不甚喜欢他。余外虽分居各处,周庸佑也水车似的脚踪儿不时来往。
单是继室马氏是最有权势的人,便是周庸佑也惧他三分。且马氏平日的性子,提起一个妾字,已有十分厌气。独六姨太王氏春桂,颇能得马氏欢心。就各妾之中,马氏本来最恨二姨太,因他儿子长大,怕将来要执掌大权,自己儿子反要落后。今二姨太虽然殁了,只他的儿子已自长大成人,实如眼中钉刺,满意弄条计儿,好使周庸佑驱逐了他,就是第一个安乐﹔纵不能驱逐得去,倒要周庸佑憎嫌他才好。那日猛然想起一计,只各人都难与说得,惟六姨太王氏春桂是自己腹心,尽合用着,且不愁他不允。便唤春桂到来,把心里的事,与春桂商量一遍,都是要唆摆二房儿子之意。春桂听了,因要巴结马氏,自没有不从,只是计将安出?马氏便将方才想的计策,如此如此,附耳细说了一回,春桂不觉点头称善。又因前儿春桂向在香江居住,这会因嫁女及进伙唱戏,来了省城西关大宅子,整整一月有余。今为对付长男之事,倒令春桂休回香港去,在新大宅子一块儿同居,好就便行事。
那春桂自受了马氏计策之后,转不时与二房长子接谈。那长子虽是年纪大了,但横竖是母娘一辈子,也不料有他意,亦当春桂是一片好心,心上倒自感激。或有时为那长子打点衣裳,或有时弄中饭与他吃,府里的人,倒赞春桂贤德。即在周庸佑眼底看着了,倒因二房伍氏弃世之后,这长男虽没甚过处,奈各房都畏惧马氏,不敢关照他,弄得太不像了,今见春桂如此好意,怎不喜欢?因此之故,春桂自然时时照料那长子,那长子又在春桂跟前不时趋承,已非一日,倒觉得无什么奇处。
那一日,周庸佑正在厅子里与管家们谈论,忽听得春桂的房子里连呼救命之声,如呼天唤地一般,家人都吓得一跳,一齐飞奔至后堂。周庸佑猛听得,又不知因什么事故,都三步跑出来观看,只见长男应扬正从春桂的房子飞跑出来,一溜烟转奔过花园去了。一时闻房里放声大哭,各丫环在春桂房门外观看的,都掩面回步,惟有三五个有些年纪的梳佣。劝解的声,怒骂的声,不绝于耳。都骂道:“人面兽心,没廉耻的行货子!”
周庸佑摸不着头脑,急走到春桂房子来要看个明白。谁想不看犹自可,看了,只见王氏春桂赤条条的,不挂一丝,挨在牀子边,泪流满面。那牀顶架子上挂了一条绳子,像个要投缳自尽的样子。周庸佑正要问个缘故,忽听得春桂哭着骂道:“我待他可谓尽心竭力,便是他娘亲在九泉,哪有一点对他不住?今儿他要干那禽兽的行为,眼见得我没儿没女,就要被人欺负。”周庸佑这时已听得几分。
那春桂偷眼见周庸佑已到来,越加大哭,所有房内各梳佣丫环,见了周庸佑,都闪出房门外。周庸佑到这时,才开言问道:“究为什么事,弄成这个样子?”春桂呜呜咽咽,且骂且说道:“倒是你向来不把家事理理儿,那儿子们又没拘束,致今日把我恩将仇报。”说到这来,方自穿衣,不再说,只是哭。周庸佑厉声道:“究为着什么事?你好明明白白说来!”春桂道:“羞答答的说怎么?”就中梳佣六姐,忍不住插口道:“据六姨太说,大爷要强逼他干没廉耻的勾当,乘他睡着时,潜至房子里,把他衣衫解了,他醒来要自尽的。想六姨太待大爷不错,他因洽熟了,就怀了这般歹心。若不是我们进来救了,他就要冤枉了六姨太的性命了。”
正说着,听得房门外一路骂出来,都是骂“没家教,没廉耻,该杀的狗奴才”这等话。周庸佑认得是马氏声音,这时头上无明孽火高千丈,又添上马氏骂了一顿,便要跑去找寻长男,要结果他的性命。跑了几步,忽回头一想,觉长子平素不是这等人,况且青天白日里,哪便干这等事?况他只是一人,未必便能强逼他﹔就是强逼,将来尽可告诉自己来作主,伺至急欲投缳自尽?这件事或有别情,也未可定。越想越像,只到这时,又不好回步,只得行至花园洋楼上,寻见了长男,即骂道:“忘八羔子!果然你干得好事!”那长子应扬忙跪在地上,哭着说道:“儿没有干什么事,不知爹爹动怒为何故?”周庸佑道:“俗语说:『过了牀头,便是父母。』尽分个伦常道理,何便强逼庶母,干禽兽的行为?”长子应扬道:“儿哪有这等事?因六太太待儿很好,儿也记在心头。今天早饭后,六太太说身子不大舒服,儿故进去要问问安。六太太没言没语,起来把绳子挂在牀头上。儿正不知何故,欲问时,他再解了衣衫,就连呼救命。儿见不是事,即跑了出来。儿是饮水食饭的人,不是禽兽的没人理,爹爹好查个明白,儿便死也才得甘心。”周庸佑听得这一席话,觉得实在有理。且家中之事,哪有不心知?但此事若仍然冤枉儿子,心上实问不过﹔若置之不理,那马氏和春桂二人又如何发付?想了一会,方想出一计来,即骂了长子两句道:“你自今以后,自己须要谨慎些,再不准你到六太太房子去。”长子应扬答道:“纵爹爹不说时,儿也不去了。只可怜孩儿生母弃世,没人依靠,望爹爹顾念才好。”说了大哭起来。周庸佑没话可答,只不免替他可惜,便转身出来。
这时因周庸佑跑了过去,各人都跟脚前来,听他要怎地处置长男。今见他没事出来,也见得诧异。但见周庸佑回到大屋后堂,对马氏及各人说道:“此事也没亲眼看见他来,却实在责他不得,你们你再闹了。”马氏道:“早知你是没主脑的人,东一时,西一样,总不见着实管束家人儿子,后来哪有不弄坏的道理?前儿九房弄出事来,失了许多金珠,闹到公堂,至今仍是胡里胡涂。今儿又弄出这般不好听的事,不知以后还要弄到什么困地?”周庸佑道:“不特事无证据,且家丑不出外传,若没头没脑就喧闹出去,难道家门就增了声价不成?”那时周庸佑只没可奈何,答了马氏几句,心上实在愤恨王氏春桂,竟一言不与春桂再说。椎那马氏仍是不住口的骂了一口。那王春桂在房子里见周庸佑不信这件事,这条计弄长子不得,白地出丑一场,觉可羞可恨,只有放声复哭了一场,或言眼毒,或言跳井。再闹了些时,便有梳佣及丫环们做好做歹的,劝慰了一会子。春桂自见没些意味,只得罢休,马氏也自回房子去了。
周庸佑正待随到马氏房里解说,忽见骆子棠进来说道:“外面有客到来拜访大人呢。”周庸佑正不知何人到了,正好乘势出了来,便来到厅子上,只见几人在厢厅上坐地,都不大认识的。周庸佑便问:“有什么事?”骆子棠就代说道:“他们是善堂里的人,近因北方有乱,残杀外人,被各国进兵,攻破了京城。北省天津地方,因此弄成饥荒,故俺广东就题助义款,前往赈济,所以他们到来,求大人捐款呢。”周庸佑这时心中正有事,听得这话,觉得不耐烦,只是他们是善堂发来的,又不好不周旋。便让他们坐着,问道:“现时助款,以何人为多?”就中一位是姓梁的答道:“这都是随缘乐助,本不能强人的,或多或少,却是未定,总求大人这里踊跃些便是。”周庸佑道:“天津离这里还远得很,却要广东来赈济,却是何故?”姓梁的道:“我们善堂是不分畛域的,往时各省有了灾荒,没一处不去赈济。何况天津这场灾难,实在利害,所以各处都踊跃助款。试讲一件事给大人听听:现在上海地面,有名妓女唤做金小宝,他生平琴棋诗画,件件着实使得。他听得天津有这场荒灾,把生平蓄积的,却有三五千银子不等,倒把来助款赈济去了。只是各处助赈虽多,天津荒灾太重,仍不时催促汇款。那金小宝为人,不特美貌如花,且十分侠气。因自忖平时积蓄的,早已出尽,还要想个法子,再续赈济才好。猛然想起自己生平的绝技,却善画兰花,往时有求他画兰花的,倒要出得重资,才肯替人画来。今为赈济事情要紧,便出了一个招牌,与人画兰花。他又说明,凡画兰花所赚的钱财,都把来赈济天津去。所以上海一时风声传出,一来爱他的兰花画得好,二来又敬他为人这般义侠,倒到来求他画三二幅不等。你来我往,弄得其门如市,约计他每一天画兰花赚的不下三二百金之多,都尽行助往天津。各人见他如此,不免感动起来,纷纷捐助。这样看来,可见天津灾情的紧要。何况大人是广东有名的富户,怕拿了笔在于一题,将来管教千万人赶不上。”
说了这一场话,在姓梁的本意,志在感动周庸佑,捐助多些。只周庸佑那有心来听这话?待姓梁的说完,就顺笔题起来写道:“周栋臣助银五十大元。”那姓梁的看了,暗忖他是大大的富户,视钱财如粪土的,如何这些好事,他仅助五十元,实在料不到。想了欲再说多几句,只是他仅助五十元,便说千言万语,也是没用。便愤然道:“今儿惊动大人,实不好意思。且又要大人捐了五十元之多,可算得慷慨两个字。但闻大人前助南非洲的饥荒,也捐了五千元。助外人的,尚且如此,何以助自己中国的,却区区数十,究竟何故?”周庸佑听了,心中怒道:“俺在香港的时候,多过在羊城的时候。我是向受外人保护的,难怪我要帮助外人。且南非洲与香港同是英国的属地,我自然捐助多些。若中国没什么是益我的。且捐多捐少,由我主意,你怎能强得我来?”说罢,拂袖转回后面去了。姓梁的冷笑了一会,对骆子棠道:“他前儿做过参赞,又升四品京堂,难道不是中国的不成?且问他有这几百万的家财,可是在中国得的,还是在外国得的?纵不说这话,哪有助外人还紧要过助自己本国的道理?也这般设思想,说多究亦何用?”便起身向骆子棠说一声“有罪”,竟自出门去了。正是:
虏但守财挥霍易,人非任快报施难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 争家权长子误婚期 重洋文京卿寻侍妾
话说那姓梁的向骆子棠骂了周庸佑一顿,出了门来,意欲将他所题助五十块银子,不要他捐出也罢。但善事的只是乐捐,不要勒捐的,也不能使气,说得这等话,只如此惜财没理之人,反被他抢白了几句,实在不甘。惟是捐多捐少,本不能奈得他何,只好看他悻入的钱,将来怎样结局便罢了。
不表姓梁的自言自语。且说周庸佑回到后堂,见了马氏,仍是面色不豫,急的解说了几句,便说些别的横枝儿话,支使开了。过了三两天,即行发王氏春桂回香港居住,又令长子周应扬返回三房香屏姨太太处居住,免使他各人常常见面,如钉刺一般。又嘱咐家人,休把日前春桂闹出的事传扬出外,免致出羞,所以家人倒不敢将此事说出去。
次日,八姨太也闻得人说,因六房春桂有要寻短见的事,少不免过府来问个缘故,连十二宅周大娘子也过来问候。在马氏这一边说来,倒当这事是认真有的,只责周庸佑不管束他儿子而已。各人听得的,哪不道应扬没道理。毕竟八姨太是有些心计的人,暗地向丫环们问明白,才知是春桂通同要嫁害二房长子的,倒伸出舌头,叹马氏的辣手段,也不免替长子此后担懮。时周庸佑亦听得街外言三语四,恐丫环口唇头不密,越发喧传出来,因此听得丫环对八房姨太说,也把丫环责成一顿。自己单怕外人知得此事,一连十数天,倒不敢出门去,镇日里只与冯、骆两管家谈天说地。
那日正在书房坐着,只见三房香屏姨太那里的家人过来,催周庸佑过去。周庸佑忙问有什么事,家人道:“不知三姨太因什么事,昨夜还是好端端的,今儿就有了病,像疯颠一般,乱嚷乱叫起来,因此催大人过去。”周庸佑听了,暗忖三房有这等病,难道是发热燥的,如何一旦便失了常性?倒要看个明白,才好安心。便急的催轿班准备轿子,好过三房的住宅去。一面使人先请医生,一面乘了轿于到来三房的住宅,早见家人像手忙脚乱的样子,又见家人交头接耳,指天画地的说话。周庸佑也不暇细问,先到了后堂,但见丫环仆妇纷纷忙乱,有在神坛前点往香烛,唤救苦救难菩萨的﹔有围住唤三姨太,说你要惊吓人的。仔细一望,早见香屏脸色青黄,对周庸佑厉声骂道:“你好没本心!我前时待你不薄,你却负心,乘我中途殁了,就携了我一份大大的家资,席卷去了,跟随别人。我寻了多时,你却躲在这里图快乐,我怎肯干休?”说了,把两手拳乱捶乱打。
周庸佑见了此时光景,真吓得一跳,因三房骂时的声音,却像一个男子汉,急潜身转出厅上,只嘱咐人小心服侍。自忖他因甚有这等病?想了一会,猛然浑身冷汗,觉他如此,难道是他的前夫前关监督晋大人灵魂降附他的身上不成咱古道:“为人莫作乖心事,半夜敲门也不惊。”叵耐自己从前得香屏之时,他却携了晋大人一份家资,却有二三十万上下。今他如此说,可无疑了。又见世俗迷信的,常说过有鬼神附身的事,这时越想越真,惟有浑身打战。
不多时,医士已自到来,家人等都道:“这等症候是医生难治的。”此时周庸佑已没了主意,见人说医生治不得,就立刻发了谢步,打发那医生回去了。便问家人有什么法子医治,人说什么,就依行什么。有说要买柳枝、桃枝,插在家里各处的,柳枝当是取杨枝法雨,桃枝当是桃木剑,好来辟邪﹔又有说要请茅山师傅的,好驱神捉鬼﹔又有说要请巫师画净水的符。你一言,我一语,闹做一团,一一办去。仍见香屏忽然口指手画,忽然努目睁视,急的再请僧道到来,画符念咒,总没见些功效。那些老媪仆又对着香屏间道:“你要怎么样,只管说。”一声未了,只见香屏厉声道:“我要回三十万两关平银子,方肯罢手。不然,就要到阎王殿上对质的了!”周庸佑听得此语,更加倍惊慌。时丫环婢仆只在门内门外烧衣纸,住香烛,焚宝帛,闹得天翻地覆,整整看了黄昏时候。香屏又说道:“任你们如何作用,我也不惧。我来自来,去自去。但他好小心些,他眼前命运好了,我且回去,尽有日我到来和他算帐。”说了这番话,香屏方渐渐醒转来。
周庸佑此时好像吃了镇心丸一般,面色方定了些。一面着家人多焚化纸钱宝帛。香屏如梦初觉一般,丫环婢仆渐支使开了,周庸佑即把香屏方才的情景,对香屏说了一遍。这时连香屏也慌了,徐商量延僧道念经忏悔。周庸佑又嘱家人,勿将此事传出,免惹人笑话。只经过此事与王春桂的事,恐被人知得,自觉面上不大好看,计留在城里,不如暂往他处。继又想,家资已富到极地,虽得了一个四品京堂,仍是个虚衔,计不若认真寻个官缺较好。况月来家里每闹出事,欲往别处,究不如往北京,一来因家事怕见朋友,避过些时﹔二来又乘机寻个机会,好做官去。就拿定了主意,赶速起程。
突然想起长子应扬,前儿也被人播弄,若自己去了,岂不是更甚?虽有三房香屏照料,但哪里敌得马氏?都要有个设法才使得。便欲与长子先走了婚,好歹多一个姻家来关照关照,自己方去得安乐。只这件大事,自应与马氏商议。当即把此意对马氏说知。马氏听得与长子议婚一事,心上早着了怒气,惟不好发作,便答道:“儿子年纪尚少,何必速议婚事?”周庸佑道:“应扬年纪是不少了,日前六房还说他会干没廉耻的勾当。何以说及亲事,夫人反说他年纪少的话来?”马氏故作惊道:“我只道是说儿子应昌的亲事,不知道是说儿子应扬的亲事。我今且与大人说:凡继室的儿子,和那侍妾的儿子,究竟哪个是嫡子?”周庸佑道:“自然是继室生的,方是嫡子,何必多说?”马氏道:“侍妾生的,只不过是个庶子罢了,还让嫡子大的一辈,哪有嫡子未娶,就议及庶子的亲事?”周庸佑道:“承家的自然是论嫡庶,若亲事就该论长幼为先后,却也不同。”马氏道:“家里事以庶让嫡,自是正理。若还把嫡的丢了在后,还成个什么体统?我只是不依。”周庸佑道:“应扬还长应昌有几岁年纪,若待应昌娶了,方议应扬亲事,可不是误了应扬的婚期?恐外人谈论,实在不好听。夫人想想,这话可是个道理?”马氏道:“我也说过了,凡事先嫡后庶,有什么人谈论?若是不然,我哪里依得?”说了更不理会,便转回房里去。
周庸佑没精打采,又不敢认真向马氏争论。正在左思右想,忽报马子良字竹宾的来了。周庸佑知是马氏的亲兄来到,急出厅子上迎接。谈了一会,周庸佑即说道:“近来欲再进京走一遭,好歹寻个机会,谋个官缺。只不知何日方能回来,因此欲与长男定个亲事。怎想令妹苦要为他儿子完娶了,方准为二房的长子完娶。条长子还多几岁年纪,恐过耽延了长子的婚事,偏是令妹不从,也没得可说。”马竹宾道:“这样也说不去,承家论嫡庶,完婚的先后,就该论长幼。既是舍妹如此争执,待小弟说一声,看看何如。”说了,即进内面,寻着马氏,先说些闲话,即说及用庸佑的话,把情理解说了一回,马氏只是不允。马竹宾道:“俗语说得好:『侍妾生儿,倒是主母有福。』他生母虽然殁了,究竟是妹妹的儿子,休为这事争执。若为长子完娶了,妹妹还见媳妇多早几年呢。”说了这一番话,马氏想了一回,才道:“我的本意,凡事是不能使庶子行先嫡子一步。既是你到来说这话,就依我说,待我的儿子长大时,两人不先不后,一同完娶便是。”马竹宾听了这话,知他的妹妹是再说不来的,便不再说,即转出对周庸佑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周庸佑也没奈何,只得允了。便把儿子婚事不再提议,好待次子长时,再复商量。
马竹宾便问进京要谋什么官缺,周庸佑道:“我若谋什么内外官,外省的不过放个道员,若是内用就什么寺院少卿也罢了。我不如到京后,寻个有势力的,再拜他门下,或再续报效些银子,统来升高一二级便好。且我前儿任过参赞,这会不如谋个驻洋公使的差使,无论放往何国,待三年满任回来,怕不会升到侍郎地步吗?”马竹宾道:“这主意原是不差。且谋放公使的,只靠打点,像姐夫这般声名,这般家当,倒容易到手。但近来外交事重,总求个精通西文的做个得力之人,才有个把握。”周庸佑道:“这话不错。便是一任公使,准有许多参赞随员办事,便是自己不懂西文,也不必懮虑。”马竹宾道:“虽是如此,只靠人不如靠自己,实不如寻个自己亲信之人,熟悉西文的才是。”周庸佑道:“这样说来,自己子姓姻娅中,没有一个可能使得﹔或者再寻了一房姬妾,要他精通西文的,你道如何?”马竹宾鼓掌道:“如此方是善法,纵有别样交涉事情,尽可密地商量,终不至没头没脑的靠人也罢了。但寻个精通西方的女子,在城中却是不易,倒是香港地方,还易一点。”周庸佑答个“是”,便商量同往香港而去。
次日即打迭些行装,与马竹宾一同望香港而来。回到寓里,先请了那一班朋友如梁早田、徐雨琴,一班儿到来商酌,只目下寻的还是不易。徐雨琴道:“能精通西文的女子,定是出于有家之人,怕不嫁人作妾,这样如何寻得?”周庸佑道:“万事钱为主,他若不肯嫁时,多用五七百银子的身价,哪怕他不允?”说罢,各人去了,便分头寻觅。徐雨琴暗忖这个女子,殊不易得,或是洋人父华人母的女子,可能使得,除了这一辈子,更没有了。便把这意对梁早田说,梁早田亦以为然。又同把此意回过周庸佑,周庸佑道:“既是没有,就这一辈也没相干。”徐雨琴便有了主意,向此一辈人寻觅,但仍属难选。或有稍通得西文的,却又面貌不大好,便又另托朋友推荐。
谁想这一事传出,便有些好作弄之徒到来混闹。就中一友寻了一个,是华人女子,现当西人娼婆的,西文本不大精通,惟英语却实使得,遂将那女子领至一处,请周庸佑相看。那周庸佑和一班朋友都来看了,觉得面貌也过得去,有点姿色。只那周庸佑和一班朋友都不大识得西文,纵或懂得咸不咸淡不淡的几句话,哪里知得几多?但是知得时,对面也难看得出。又见那女子动不动说几句英语,一来寻得不易,二来年纪面貌便过得去,自然没有不允。先一日看了,隔日又复再看,都觉无甚不妥,便问什么身价。先时还要二千银子,后来经几番说了,始一千五百银说妥了,先交了定银三百块,随后择日迎他过门。到时另觅一处地方,开过一个门面,然后纳妾。这时各朋友知得的,到来道贺,自不消说。其中有听得的,倒见得可笑。看那周庸佑是不识西文西话的人,那女子便叽哩咕噜,说什么话,周庸佑哪里分得出?可怜掷了千多块银子,娶了个颇懂英语、实不大懂西文的娼婆,不特没点益处,只是教人弄的笑话。正是:
千金娶得娼为妾,半世多缘的误人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回 苦谋差京卿拜阉宦 死忘情债主籍良朋
话说周栋臣耗了一千五百块银子,要娶个精通西文的女子为妾,不想中了奸人之计,反娶得个交结洋人的娼婆,实在可笑!当时有知得的,不免说长论短。只是周栋臣心里,正如俗语说的:“哑子食黄连,自家苦自家知。”那日对着徐雨琴、马竹宾、梁早田一班儿,都是面面相觑。周栋臣自知着了道儿,也不忍说出,即徐、梁、马三人,一来见对不住周栋臣,二来也不好意思,惟有不言而已。
这时惟商议入京之事。周栋臣道:“现时到京去,发放公使之期,尚有数月,尽可打点得来。但从前在投京拜那王爷门下,虽然是得了一个京卿,究竟是仗着报效的款项,又得现在的某某督帅抬举,故有这个地步。只发放公使是一件大事,非有官廷内里的势力,断断使不得。况且近来那王爷的大权,往往交托他的儿子囗子爷手里,料想打点这两条门路,是少不得的了。”徐雨琴道:“若是囗子爷那里打点,却不难。只是宫廷里的势力,又靠哪人才好呢?”梁早田道:“若是靠那宫廷消息,惟宦官弥殷升正是有权有势,自然要投拜他的门下,只不知这条路究从哪里入手?”马竹宾道:“不如先拜囗子爷门下,就由囗子爷介绍,投拜弥殷升,有何不可?”周栋臣听罢,鼓掌笑道:“此计妙不可言!闻现年发放公使,那囗子爷实在有权。只有一件,是煞费踌躇的:因现在广囗有一人,唤做汪洁的,他是囗军人氏,从两榜太史出身,曾在囗囗馆当过差使,与那囗子爷有个师生情分,少不免管姓汪的设法,好放他一任公使。我若打点不到,必然落后,却又怎好?”马竹宾道:“量那些王孙公子,没有不贪财的,钱神用事,哪有不行?况他既有权势,放公使的又不止一国,他有情面,我有钱财,没有做不到的。”各人听了这一席话,都说道有理。
商议停妥,便定议带马竹宾同行,所有一切在香港与广东的事务,都着徐雨琴、梁早田代理。过了数日,就与马竹宾带同新娶精通洋语的侍妾同往。由香港附搭轮船,先到了上海,因去发放公使之期,只有三两月,倒不暇逗留,直望天津而去。就由天津乘车进京,先在南海馆住下。因这时周栋臣巨富之名,喧传京内,那些清苦的京官,自然人人着眼,好望赚一注钱财到手。偏又事有凑巧,那时囗子爷正任回部尚书,在那部有一位参堂黄敬绶,却向日与周栋臣有点子交情﹔惟周栋臣志在投靠囗子爷门下,故只知注重交结囗部人员,别的却不甚留意。就此一点原因,便有些京官,因弄不得周栋臣的钱财到手,心中怀着私愤,便要伺察周栋臣的行动,好为他日弹参地步。这情节今且按下慢表。
且说周栋里那日投刺拜谒黄敬绶,那黄敬绶接见之下,正如财神入座,好不欢喜。早探得周栋臣口气,要谋放公使的,暗忖向来放任公使的,多是道员,今姓周的已是京卿,又曾任过参赞,正合资格。但图他钱财到手,就不能说得十分容易。因此上先允周栋臣竭力替他设法,周栋臣便自辞去。怎想一连三五天,倒不见回复,料然非财不行,就先送了回万两银子与黄敬绶,道:“略表微意,如他日事情妥了,再行答谢。”果然黄敬绶即在囗子爷跟前,替周栋臣先容。次日,就约周栋臣往谒囗子爷去。
当下姓周的先打点门封,特备了囗囗两银子,拜了囗子爷,认作门生,这都是黄敬绶预早打点的。那囗子爷见了周栋臣,少不免勉励几句,道是国家用人之际,稍有机会,是必尽力提拔。周栋臣听了,说了几句感激的话,辞了出来。次日又往谒黄敬绶,告以愿拜谒弥殷升之意,求他转托囗子爷介绍。这事正中囗子爷的心意,因防自己独力难以做得,并合弥殷升之力,料谋一个公使,自没有不成。因此周栋臣亦备回万两,并拜了弥殷升,也结个师生之谊。其余王公丞相,各有拜谒,不在话下。
这时,周栋臣专候囗子爷的消息。怎想经过一月有余,倒没甚好音,便与马竹宾等议再要如何设法。马竹宾道:“听说驻美、俄、日三国公使,都有留任消息。惟本年新增多一个驻某国公使差缺,亦自不少。今如此作难,料必囗子爷那里还有些不满意,不如着实托黄敬绶转致囗子爷那里,求他包放公使,待事妥之后,应酬如何款项,这样较有把握。”周栋臣听了,亦以为然,便与黄敬绶面说。果然囗子爷故作说多,诸般棘手。周栋臣会意,就说妥放得公使之后,奉还囗囗万两,俱付囗子爷送礼打点,以求各处衙门不为阻碍。并订明发出上谕之后,即行交付,这都是当面言明,料无反复。自说妥之后,因随带入京的银子,除了各项费用,所存无几,若一旦放出公使,这囗囗万如何筹划?便一面先自回来香港,打算这囗囗万两银子,好待将来得差,免至临时无款交付。主意已定,徐向囗子爷及黄敬绶辞行,告以回港之意,又复殷殷致意。那囗子爷及黄敬绶自然一力担承,并称决无误事。周栋臣便与马竹宾一同回港。不想马竹宾在船上沾了感冒,就染起病来,又因这时香港时疫流行,恐防染着,当即回至粤城,竟一病殁了。那马夫人自然有一番伤感,倒不必说。
单说周栋臣回港之后,满意一个钦使地位,不难到手,只道筹妥这一笔银子后,再无别事。不提防劈头来了一个警报,朝廷因连年国费浩烦,且因赔款又重,又要办理新政,正在司农仰屋的时候,势不免裁省经费。不知哪一个与周栋臣前世没有缘分,竟奏了一本,请裁撤粤海关监督,归并两广总督管理。当时朝廷见有这条路可以省些縻费,就立时允了,立刻发出电谕,飞到广东那里。这点消息,别人听得犹自可,今入到周栋臣耳朵里,不觉三魂去二,七魄留三,长叹一声道:“是天丧我也。”家人看了这个情景,正不知他因什么缘故,要长嗟短叹起来。因为周栋臣虽然是个富绅,外人传的,或至有五七百万家当,其实不过三二百万上下。只凭一个关里库书,年中进款,不下二十万两,就是交托周乃慈管理,年中还要取回十万两的。有这一笔银子挥霍,好不高兴!今一旦将海关监督裁去,便把历年当作邓氏铜山的库书,倒飞到大西洋去了。这时节好不伤感!况且向来奢侈惯了,若进款少了一大宗,如何应得手头里的挥霍?又因向日纵多家当,自近年充官场、谋差使,及投拜王爷、囗官、囗子爷等等门下,已耗去不少。这会烦恼,实非无因,只对家人如何说得出?
正自纳闷,忽报徐雨琴来了,周栋臣忙接至里面坐定。徐雨琴见周栋臣满面愁容,料想为着这裁撤海关监督的缘故,忙问道:“裁撤海关衙门等事,可是真的?”周栋臣道:“这是谕旨,不是传闻,哪有不真?”徐雨琴忙把舌头一伸,徐勉强慰道:“还亏老哥早已有这般大的家当,若是不然,实在吃亏不少。只少西翁失了这个地位,实在可惜了。”周栋臣听罢,勉强答个“是”,徐问道:“梁兄早田为何这两天不见到来?”徐雨琴道:“闻他有了病,颇觉沉重。想年老的人,怕不易调理的。”周栋臣听了,即唤管家骆某进来,先令他派人到梁早田那里问候。又嘱他挥信到省中周乃慈那里,问问他海关裁撤可有什么纠葛,并嘱乃慈将历年各项数目,认真设法打点,免露破绽。去后,与徐雨琴再谈了一会,然后雨琴辞去。
栋臣随转后堂,把裁撤海关衙门的事,对马氏说了一遍。马氏道:“我们家当已有,今日便把库书抛了,也没甚紧要。况且大人在京时,谋放公使的事,早打点妥了,拚多使囗囗万银子,也做个出使大臣,还不胜过做个库书的?”周栋臣道:“这话虽是,但目前少了偌大进项,实在可惜。且一个出使大臣,年中仅得公款囗万两,开销恐还要缺本呢。”马氏道:“虽是如此,但将来还可升官,怕不再弄些钱财到手吗?”周栋臣听到这里,暗忖任了公使回来,就来得任京官,也没有钱财可谋的。只马氏如此说,只得罢了。惟是心上十分烦恼,马氏如何得知?但栋臣仍自忖得任了公使,亦可撑得一时门面,便再一面令冯少伍回省,与周乃慈打点库书数目。因自从挥信与周乃慈那里,仍觉不稳,究不如再派一个人帮着料理,较易弥缝。去后,又令骆管家打点预备银子囗囗万两,好待谋得公使,即行汇进京去。怎奈当时周栋臣虽有殷富之名,且银行里虽占三十余万元股份,偏又生意不大好,难以移动。今海关衙门又已裁去,亦无从挪取。若把实业变动,实在面上不可看,只得勉强张罗罢了。
是时,周栋臣日在家里,也没有出门会客,梁早田又在病中,单是徐雨琴到来谈话,略解闷儿。忽一日徐雨琴到来,坐犹未暖,慌忙说道:“不好了!梁早田已是殁了。”说罢不胜叹息,周栋臣亦以失了一个知己朋友,哪不伤感?忽猛然想起与梁早田交手,尚欠自己十万元银子。便问雨琴以早田有什么遗产。徐雨琴早知他用意,便答道:“早田兄连年生意不好,比不得从前,所以家产统通没有遗下了。”周栋臣道:“古人说得好:『百足之虫,虽死不僵。』早田向来干大营生的,未必分毫没有遗下,足下尽该知得的。”徐雨琴想了想,自忖早田更是好友,究竟已殁了,虽厚交也是不中用,倒不可失周栋臣的欢心。正是人情世故,转面炎凉。因此答道:“他遗产确是没有了,港沪两间船务办馆,又不大好,只是囗盛字号系办铁器生理,早田兄也占有二万元股本。那日盛店近来办了琼州一个铁矿,十分起色,所以早田兄所占二万股本,股价也值得十万元有余。除是这一副遗下生理,尽过得去。”周栋臣道:“彼此实不相瞒,因海关衙门裁撤,兄弟的景象,大不像从前。奈早田兄手上还欠我十万银子,今他有这般生意,就把来准折,也是本该的。”徐雨琴道:“既是如此,早田兄有个侄子,唤做梁佳兆,也管理早田兄身后的事,就叫他到来商酌也好。”
栋臣答了一个“是”,就着人请梁佳兆过来,告以早田欠他十万银子之事,先问他有什么法子偿还。梁佳兆听得,以为栋臣巨富,向与早田有点交情,未必计较这笔款,尽可说些好话,就作了事。便说道:“先叔父殁了,没有资财遗下,负欠一节,很对不住。且先叔父的家人妇子,向十分寒苦,统望大人念昔日交情罢了。”周栋臣道:“往事我也不说,只近来不如意的事,好生了得,不得不要计及。问他囗盛字号生理尚好,就请他名下股份作来准折,你道何如?”梁佳兆见他说到这里,料然说情不得,便托说要问过先叔父的妻子,方敢应允。周栋臣便许他明天到来回复。
到了次日,梁佳兆到来,因得了早田妻子的主意,如说不来,就依周栋臣办法。又欲托徐雨琴代他说情。只是爱富嫌贫,交生忘死,实是世人通病,何况雨琴与周栋臣有这般交情,哪里肯替梁家说项?便自托故不出。梁佳兆见雨琴不允代说,又见周栋臣执意甚坚,正是无可如何,只得向周栋臣允了,便把囗盛字号那梁早田名下的股分,到状师那里,把股票换过周栋臣的名字,作为了结。这时,梁早田的囗记办馆早已转顶与别人,便是周栋臣在囗记楼上住的第九房姨太,也迁回士丹利街居住。自从办妥梁早田欠款,周栋臣也觉安乐,以为不至失去十万银子,不免感激徐雨琴了。不想这事才妥,省中周乃慈忽又来了一张电报,吓得周栋臣魂不附体。正是:
人情冷暖交情谈,世故囗崎变故多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一回 黄家儿纳粟捐虚衔 周次女出闺成大礼
话说周栋臣把梁早田遗下生理准折了自己欠项,方才满意。那一日,忽又接得省城一张电报,吓了一跳。原来那张电文,非为别事,因当时红单发出,新调两广制帅的,来了一位姓金的,唤做敦元,这人素性酷烈,专一替朝上筹款,是个见财不贬眼的人。凡敲诈富户,勒索报效的手段,好生了得,今朝上调他由四川到来广东。那周栋臣听得这点消息,便是没事的时候,也不免打个寒噤,况已经裁撤了海关衙门,归并总督管理,料库书里历年的数目,将来尽落到他的手上,怕不免发作起来,因此十分懮惧。急低头想了一想,觉得没法可施,没奈何只得再自飞信周少西那里,叫他认真弄妥数目,好免将来露着了马脚。更一面打点,趁他筹款甚急之时,或寻个门径,在新督金敦元跟前打个手眼,想亦万无不了的。想罢自觉好计,正拟自行发信,忽骆子棠来回道:“方才马夫人使人到来,请大人回府去,有话商量。”
这等说时,周栋臣正在周园那里,忽听马氏催速回去,不知有什么要事,难道又有了意外不成?急把笔儿放下,忙令轿班掌轿,急回到坚道的大宅子里。直进后堂,见了马氏,面色犹自青黄不定。马氏见了这个情景,摸不着头脑,便先问周栋臣外间有什么事故。周栋臣见问,忙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。马氏道:“呸!亏你有偌大年纪,经过许多事情,总没些胆子。今一个钦差大臣将到手里,难道就畏忌他人不成?横竖有王爷及囗子爷上头作主,便是千百个总督,惧他则甚?』凋栋臣听到这话,不觉把十成烦恼抛了九成半去了,随说道:“夫人说得是,怪不得俗语说『一言惊醒梦中人』,这事可不用说了。但方才夫人催周某回来,究有什么商议?”马氏道:“前儿忘却一件事,也没有对大人说。因大人自进京里去,曾把次女许了一门亲事,大人可知得没有?”周栋臣道:“究不知许字那处的人氏?可是门当户对的?”马氏道:“是东官姓黄的。做媒的说原是个将门之于,他的祖父曾在南部连镇总镇府,他的父亲现任清远游府。论起他父亲,虽是武员,却还是个有文墨的,凡他的衙里公事,从没用过老夫子,所有文件都是自己干来。且他的儿子又是一表人物,这头亲事,实在不错。”
周栋臣听了,也未说话。马氏又道:“只有一件,也不大好的。”周栋臣道:“既是不错,因何又说起不好的话来?”马氏道:“因为他祖父和他父亲虽是武员,究竟是个官宦人家,但他儿子却没有一点子功名,将来女儿过门,实没有分毫名色,看来女儿是大不愿的。”周栋臣道:“他儿子尚在年少,岂料得将来没有功名?但亲家里算个门当户对,也就罢了。”马氏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俗语说『人生但讲前三十』,若待他后来发达,然后得个诰命,怕女儿早已老了。”周栋臣道:“亲事已定,也没得可说。”马氏道:“他昨儿差做媒的到来,问个真年庚,大约月内就要迎娶。我今有个计较,不如替女婿捐个官衔,无论费什么钱财,他交还也好,他不交还也好,总求女儿过门时,得个诰封名目,岂不甚好?”周栋臣听到这里,心中本不甚愿,只马氏已经决意,却不便勉强,只得随口答个“是”,便即辞出。
且说东官黄氏,两代俱任武员,虽然服官年久,究竟家道平常,没有什么积蓄,比较起周庸佑的富厚,实在有天渊之别。又不知周家里向日奢华,只为富贵相交,就凭媒说合这头亲事。偏是黄家太太有些识见,一来因周家大过豪富,心上已是不妥。且闻姓周的几个女儿都是染了烟瘾,吸食洋膏,实不计数的,这样将来过了门,如何供给,也不免懊悔起来。只是定亲在前,儿子又已长大,无论如何,就赌家门的气运便罢,不如打算娶了过门,也完了一件大事。
那日便择过了日子,送到周家那里,随后又过了大聘。马氏招聘书看过了,看黄家三代填注的却是甚么将军,什么总兵游击,倒也辉煌。只女婿名字确是没有官衔的,虽然是知之在前,独是看那聘书,触景生情,心更不悦。忽丫环巧菱前来回道:“二小姐要拿聘书看看。”马氏只得交他看去。马氏正在厅上左思右想,忽又见巧菱拿口这封聘书,说道:“二小姐也看过了,但小姐有话说,因姑爷没有功名,不知将来过门,亲家的下人向小姐作什么称呼?”马氏听了,明知女儿意见与自己一般,便决意替女婿捐个官阶。即一面传冯少伍到来,告以此意,便一面与家人及次女儿回省城,打点嫁女之事。所有妆奁,着骆子棠办理。那分头打点办事。
马氏与一干人等,一程回到宝华坊大屋里。计隔嫁女之期,已是不远,所幸一切衣物都是从前预办,故临事也不至慌忙。是时因周家嫁女一事,各亲眷都到来道贺,马氏自然十分高兴。单是周庸佑因长子年纪已大了,还未娶亲。单嫁去两个女儿,心上固然不乐。马氏哪里管得许多,惟有尽情热闹而已。
那日冯少伍来回道:“现时捐纳,那有许多名目,不知夫人替二姑爷捐的是实缺,还是虚衔?且要什么花样?”马氏道:“实缺固好,但不必指省,总要头衔上过得去便是。”冯少伍得了主意,便在新海防项下替黄家儿子捐了一个知府,并加上一枝花翎,约费去银子二千余两。领了执照,送到马氏手上。马氏接过了,即使人报知次女,再着骆于棠送到黄家,先告以替姑爷捐纳功名之事。黄家太太道:“小儿年纪尚轻,安知将来没有出身?目下替他捐了功名,亲家夫人太费心了。”骆子棠道:“亲家有所不知,这张执照,我家马夫人实费苦心,原不是为姑爷起见,只为我们二小姐体面起见,却不得不为的。但捐项已费去二千余两,交还与否,任由亲家主意便是。”说了便去。
那黄家太太听了,好不气恼。暗忖自己门户虽比不上周家的豪富,亦未必便辱没了周家女儿,今捐了一个官衔,反说为他小姐体面起见,如何忍得过。这二千余两银子若不交还于他,反被他们说笑,且将来儿子不免要受媳妇的气。但家道不大丰,况目前正打点娶亲的事,究从哪里筹这一笔银子?想了一想,猛然想起在南关尚有一间镜海楼,可值得几千银子,不若把来变了,交回这笔银子与周家,还争得这一口气。想罢觉得有理,便将此意告知丈夫,赶紧着人寻个买主。果然急卖急用,不拘价钱,竟得三千两银子说妥,卖过别人,次日即把二千余两银子送回周府里。两家无话,只打点嫁娶的事。
不觉将近迎娶之期,黄家因周家实在豪富不过的,便竭力办了聘物,凡金银珠宝钻石的头面,统费二万两银子有余,送到周府,这便算聘物,好迎周家小姐过门。是时马氏还不知周庸佑有什么不了的心事,因次日便是次女出阁,急电催周庸佑回省。庸佑无奈,只得乘夜轮由港回省一遭。及到了省城,那一日正是黄家送来聘物之日,送礼的到大厅上,先请亲家大人夫人看验。几个盒子摆在桌子上,都是赤金、珍珠、钻石各等头面。时马氏还在房子里抽大烟,周庸佑正在厅上。周庸佑略把双眼一瞧,不觉笑了一笑,随道:“这等头面,我府里房子的门角上比他还多些。”说了这一句,仍复坐下。来人听了,自然不悦,惟不便多说。
可巧马氏正待踱出房门,要看看有什么聘物,忽听得周庸佑说这一句话,正不知聘物如何微薄,便不欲观看,已转身回房。周庸佑见了马氏情景,乘机又转回厢房里去,厅上只剩了几个下人。送聘物来的见马氏便不把聘物观看,暗忖聘物至二万余金之多,也不为少,却如此藐视,心上实在不舒服。叵耐亲事上头,实在紧要,他未把聘物点受,怎敢私自回去。只得忍了气,求周府家人代请马氏出来点收。那周府家人亦自觉过意不去,便转向马氏请他出来。奈马氏总置之不理,且说道:“有什么贵重对象!不看也罢,随便安置便是。”说了,便令发赏封,交与黄府家人,好打发回去。只黄府家人哪敢便回,就是周府家人以未经马氏点看聘礼,亦不能遽自收起,因此仍不取决。整整自巳时等候到未时,黄府家人苦求马氏点收,说无数恳求赏脸的话。马氏无奈,便勉强出来厅上,略略一看,即令家人收受了,然后黄府家人回去。
那黄府家人受了马氏一肚子气,跑回黄府,即向黄家太太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各人听了,都起个不平的心,只是事已至此,也没得可说,惟有嘱咐家人,休再多言而已。
到了次日,便是迎娶之期,周家妆奁自然早已送妥,其中五光十色,也不必细表。单说黄家是日备了花轿仪仗头锣执事人役,前到周家,就迎了周二小姐过门。向来俗例,自然送房之后,便要拜堂谒祖,次即叩拜翁姑,自是个常礼。偏是周二小姐向来骄傲,从不下礼于人的,所有拜堂谒祖,并不叩跪,为翁姑的自然心上不悦。忽陪嫁的扶新娘前来叩拜翁姑,黄府家人见了,急即备下跪垫,陪嫁的又请黄大人和太太上座受拜。谁想翁姑方才坐下,周二小姐竟用脚儿把跪垫拨开,并不下跪。陪嫁的见不好意思,附耳向新娘劝了两句,仍是不从,只用右手掩面,左手递了一盏茶,向翁姑见礼。这时情景,在男子犹自看得开,若在妇人,如何耐得住?因此黄家太太忿怒不过,便说道:“娶媳所以奉翁姑,今且如此,何论将来!”说罢,又忆起送聘物时受马氏揶揄,不觉眼圈儿也红了。那周小姐竟说道:“我膝儿无力,实不能跪,且又不惯跪的。今日只为作人媳妇,故尚允向翁姑奉茶。若是不然,奉茶且不惯做,今为翁姑的还要厌气我,只得罢了。”一头说,一头把茶盏放在桌子上,再说道:“这两盅茶喝也好,不喝也罢,难道周京堂的女儿便要受罚不成!”话罢,撇开陪嫁的,昂然拂袖竟回房子去。
黄家太太就忿然道:“别人做家姑,只受新娘敬礼,今反要受媳妇儿的气,家门不幸,何至如此!”那周小姐在房里听了,复扬声答道:“囗囗说是家门不幸,莫不是周家女儿到来,就辱没黄家门户不成?”黄家太太听得,更自伤感。当时亲朋戚友及一切家人,都看不过,却又不便出声,只有向黄家太太安慰了一会,扶回后堂去了。
那做新郎的,见父母方做翁姑,便要受气,心实不安,随又向父母说几声不是。黄游府即谓儿子道:“此非吾儿之过,人生经过挫折,方能大器晚成,若能勉力前途,安知他日黄家便不如周氏耶?且吾富虽不及周家,然祖宗清白,尚不失为官宦人家也。”说罢,各人又为之安慰。谁想黄游府一边说,周小姐竟在房里抽洋膏子,烟枪烟斗之声,响彻厅上,任新翁如何说,都作充耳不闻。各人听得,哪不忿恨。正是:
心上只知夸富贵,眼前安识有翁姑?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二回 挟前仇畲子谷索资 使西欧周栋臣奉诏
话说黄府娶亲之日,周女不愿叩拜翁姑,以至一场扫兴,任人言啧啧,他只在房子里抽大烟。各亲朋眷属看见这个情景,倒替黄家生气,只是两姓亲家,久后必要和好,也不便从中插口,只有向黄家父子劝慰一番而罢。
到了次日,便算三朝,广东俗例,新娶的倒要归宁,唤做回门﹔做新婿的亦须过访岳家,拜谒妻父母,这都是俗例所不免的。是时黄家儿子因想起昨日事情,母亲的怒气还自未息,如何敢过岳家去,因此心上怀了一个疑团,也不敢说出。究竟黄家太太还识得大体,因为昨日新媳如此骄慢,只是女儿家骄惯性成,还是他一人的不是,原不关亲家的事。况马氏能够与自己门户对亲,自然没有什么嫌气,一来儿子将来日子正长,不合使他与岳父母有些意见,二来又不合因新媳三言两语,就两家失了和气,况周家请新婿的帖儿早已收受。这样想来,儿子过门做新婿的事是少不得的,便着人伺候儿子过门去。可巧金猪果具及新媳回门的一切礼物,早已办妥,计共金猪三百余头,大小礼盒四十余个,都随新媳先自往周府去。
到了午后,便有堂倌等伺候,跟随着黄家儿子,乘了一顶轿子,直望宝华正中约而来,已到了周京卿第门外。是时周府管家,先派定堂倌数名在头门领帖,周应昌先在大厅上听候迎接姊夫。少时堂倌领帖进去,回道:“黄姑爷来了。”便传出一个“请”字。便下了轿子,两家堂倌拥着,直进大厅上。除周应昌迎候外,另有管家清客们陪候。随又见周家长婿姓蔡的出来,行相见礼。各人寒暄了一会,便一齐陪进后堂,先参过周家堂上祖宗。是时周庸佑已自回港,只请马氏出堂受拜。
那马氏自次女回门之后,早知昨日女儿不肯叩拜翁姑之事,不觉良心发现,也自觉得女儿的不是。勿论黄家不是下等的门户,且亲已做成,就不该说别的话。想罢,便出来受拜。看看新婿的年貌,竟是翩翩美少年,又自捐官之后,头上戴的蓝顶花翎,好不辉煌。马氏此时反觉满心欢悦。次又请各姨太太出堂受拜,各姨太太哪里敢当,都托故不出,只朝向上座叩拜而罢。随转回大厅里,少坐片时,即带同往花园游了一会。马氏已打发次女先返夫家。是晚就在花园里的洋楼款待新婿,但见自大厅及后堂,直至花园的洋楼,都是燃着电火,如同白昼。不多时酒菜端上,即肃客人席,各人只说闲谈,并没说别的话。惟有丫环婢仆等,懂得什么事,因听说昨儿二小姐不叩拜翁姑的事,不免言三语四。饮到二更天气,深恐夜深不便回去,黄家儿子就辞不胜酒力。各人也不好勉强,即传令装轿。黄家儿子再进后堂,向马氏辞行,各人齐送出头门外而回。自此周、黄两家也无别事可说。
且说周庸佑自新督到任后,又已裁撤粤海关衙门,归并总督办理,心上正如横着十八个吊桶,捋上捋下,正虑历年库书之事或要发作起来,好不焦躁。意欲在新督面前留些报效,因又转念新督帅这人的性情是话不定的,想起自己在某国做参赞之时,被龚钦差今日借数千,明日借数万,已自怕了。今若在新督帅的面前报效,只怕一开了这条门路,后来要求不绝,反弄个不了。正自纳闷着,忽见阍人传进一个片子来,回道:“门外有一位客官,说道是在省来的,特来拜候大人。”周庸佑听了,忙接进名片一看,见是畲子谷的片子,不觉头上捏着一把汗。意欲不见,又想他到来,料有个缘故,因为此人是向曾在库书里办事多年,因亏空自己几万银子,曾押他在南海县监里的,今他忽来请见,自然凶多吉少。但不见他终没了期,不如请他进来一见,看看他有什么说话。便传了一个“请”字。畲子谷直进里面,周庸佑即迎进厅上。茶罢,见畲子谷一团和气,并没有分毫恶意。周庸佑想起前事,心上不免抱歉,便说道:“前儿因为一件小事,一时之气,辱及老哥,好过意不去。”周庸佑说罢,只道畲子谷听了,必然触起前仇,不免生气。谁想畲子谷听了不特不怒,反笑容满面的说道:“这等事有何过意不去?自己从前实对大人不住,大人控案,自是照公办事,小弟安可有怨言。”说罢,仍复满脸堆下笑来。
周庸佑看得奇异,因忖此人向来不是好相识的,今一旦这样,难道改换了性子不成?正想象间,忽又见畲子谷说道:“小弟正惟前时对大人不住,先要道歉。且还有一事,还要图报大人的,不知大人愿闻否?”周庸佑道:“说什么图报,但有何事,就请明说,俾得领教。”畲子谷道:“顷在省中,听得一事,是新督要清查海关库书数目。这样看来,大人很有关系呢!”周庸佑听到这里,不觉面色登时变了,好一会子才答道:“库书数目,近来是少西老弟该管,我也是交代过了。且库书是承监督命办事,只有上传了例,难道新督要把历任监督都要扳将下来不成?”畲子谷道:“这却未必,只怕他取易不取难。新督为人是机警不过的,若他放开监督一头,把库书舞弊四字责重将来,大人却又怎好?”周庸佑此时面色更自不像,继又说道:“我方才说过,库书数目已交代去了,那得又要牵缠起来?”畲子谷笑道:“莫说今弟少西接办之后,每年交四十万银子与大人,只算是少西代理,也不算交代清楚。便是交代过了,只前任库书的是大人的母舅,后任库书的是大人的令弟,这样纵大人十分清门,也不免令人难信,何况关里库书的数目又很看不过的,难道大人不知?”周庸佑道:“我曾细想过了,库书里的数目也没什么胡涂,任是新督怎样查法,我也不惧。堂堂总督,未必故意诬陷人来。”畲子谷听到这里,便仰面摇首说道:“亏大人还说这话,可不是疯了!”说了这两句,只仍是仰面而笑,往下又不说了。
周庸佑此时见畲子谷说话一步紧一步,心坎中更突突乱跳,徐又说道:“我不是说疯话的人,若老哥能指出什么弊端,只管说来,好给周某听听。”畲子谷道:“自家办事,哪便不知,何待说得?就在小弟从前手上,何止百件。休说真假两道册房,便是新督入涉之地,即大人手里,哪算得是清楚?如此数目,本没人知得,惟小弟经手多年,实了如观火。在小弟断不忍发人私弊,只怕好事的对新督说知,道我是最知关库帐目的人,那时新督通小弟到衙指供,试问小弟哪里敢抗一位两广督臣?况小弟赤贫,像没脚蟹,逃又逃不去,怕还把知情不举的罪名牵累小弟呢!”
周庸佑听了,此时真如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实无言可答,好半晌才说道:“老哥既防牵累,我也难怪。但老哥尊意要如何办法,请说不妨。”畲子谷道:“小弟自然有个计较。一来为大人排难解纷,二来也为自己卸责,当用些银子,向得力的设法解围。若在小弟手上打点办去,准可没事。”周庸佑道:“此计或者使得去,但不知所费多少才得?”畲子谷道:“第一件,趁广西有乱,报效军饷﹔第二件,打点总督左右人员﹔至于酬答小弟的,可由大人尊意。”周庸佑听到“酬答”两个字,不禁愕然。畲子谷只做不知,庸佑只得说道:“报效之事,周某可以自行打点。除此之外,究需费多少呢?”畲子谷附耳细说道:“如此只四十万两,便可了事。”周庸佑吃了一惊,不觉愤然道:“报效之数,尽多于打点之数,如此非百万两不可,难道周某身家就要冤枉去了?”畲子谷故作惊异道:“报效多少出自尊意,惟此四十万两那还算多?”周庸佑道:“多得很呢。”畲子谷道:“三十五万两若何?”周庸佑道:“这样实不是事了,休来恐吓周某罢。”畲子谷故作怒道:“大人先问自己真情怎样?还说我恐吓,实太过不近人情。”周庸佑道:“既不是恐吓,哪有如此勒索的道理?”畲子谷道:“既说小弟恐吓,又说小弟勒索,岂大人今日要把傲气凌我不成?”
周庸佑此时,也自觉言之太过,暗忖他全知自己的数目,断断不可开罪于他。没奈何,只得忍气,又复说道:“周某脾气不好,或有冒犯,休要见怪。只打点一事,哪便费如此之多,请实在说罢了。”畲子谷道:“既大人舍不得,小弟只得念昔日同事之情,把酬答我的勉强减些。今实在说,统共三十万两何如?”周庸佑不答。畲子谷又道:“二十五万两何如?”周庸佑摇头不答。畲子智又厉声道:“二十万两又何如?”周庸佑仍摇首不作理会。畲子谷就立即起身离座,说一句“改日再谒”,便佛然而去。
自畲子谷去后,周庸佑也懊悔起来,自己痛脚落在他手上,前时又监押过他,私仇未泯,就费二十万两,免他发作自己弊端,自忖本属不错。惟他说一句,便减五万两,实指望他多减两次,是只费十万两,便得了事,怎料他怫然便去。此时若要牵留他,一来不好意思,二来又失身分,今他去了,实在失此机会。想罢,不觉叹息。忽又转念道:他自从不在库书,已成一个穷汉了,他见有财可觅,或者再来寻我也未可定。想罢,复叹息一番。正欲转回后堂,忽家人手持一函,进来回道:“适有京函,由邮政局付到,特来呈进大人观览。”周庸佑听了,便接过手上,拆开一看,却是囗京姓李的付来的。内中寥寥几行字,道是“囗公使一缺,可拿得八九,请照前议,筹定款项,待喜报到时,即行汇上”。囗上款书“栋臣京卿大人鉴”,下款自署一个“李”字。暗忖这姓李的自然是囗囗中人,大约外部人员转托他替自己设法的,可无疑了。但当时周庸佑接了此函,不免懮喜交集。懮的是海关已经裁了,目下银根又紧,究从哪里寻二十五万两银子﹔喜的是得了一个钦差,或得王公大臣念师生之情,可以设法,新督亦没奈我怎么何。
正欲把京函回复,忽马氏一干人等,都缘嫁女之事已完,已回港来了。各人不知周栋臣百感交集,还自喜气洋洋,直到后堂里。周栋臣待马氏坐定,把方才畲子谷的说话及京中的消息,一五一十说来。马氏听得丈夫将做钦差,越加欢喜,即答道:“畲子谷向受我们工食,有什么势力能倾陷我们来?若把二十万两来送过他,究不如把二十五万两抬到囗京那里。一来得做个钦差,二来更得人帮助,岂不两便?”周栋里听了,实不敢把畲子谷拿着痛脚的话对马氏说知,今马氏如此说,未尝不以为然,只声声以海关裁撤之后,年中进款渐少为虑。便与马氏商议,在省的各姨太太住宅,都迁回大屋去,好省些费用,又好把各宅子租与他人,得些租项也好。此时马氏亦无言可驳,只得允从。谁要各姨太太都有紫檀牀的,方准搬进去,若是不然,就失了大屋的体面,着实不得。因此省城里如增沙、素波巷、关部前各周宅,都尽迁回省中大屋,单是八姨太迁到香港囗囗街居住。若港中住眷,除九姨太因前时间出之事,不得迁入大屋,余外都一块儿同住了。
周栋臣自此因家事安插停妥,库书的事,暂且不提。惟一面打算回京汇款,在香港囗囗要提若干万,囗囗银行要提若干万,倘仍不足,即由马氏私蓄项下挪移。分拨停妥,又因赴任公使之期在即,立催子侄姻眷们赶读西文﹔纵然懂不得文法,亦该晓得几句洋话,好将来做钦差时候跟自己做个随员,保个保举为是。各子侄姻眷们听得这个消息,都纷到周栋臣跟前献个殷懃,要读英文去。
那一日,周庸佑正在厅子上,与各人谈论将放钦差的消息,忽报京中电报到。庸佑立即令人把电文译出,那电文却是“出使囗囗国钦差大臣,着周庸佑去”,共十四个大字,周庸佑好不欢喜!正是:
失意昨才悲未路,承恩今又使重洋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三回 谋参赞汪太史谒钦差 寻短见周乃慈怜侍妾
话说周庸佑自接得京电,即令亲属子侄赶速学习三两月英语,好作随员,待将来满任,倒不难图个保举。那时正议论此事,忽又接得省城一封急电,忙令人译出一看,原来是周乃慈发来的,那电文道是:“事急,知情者勒索甚紧,恐不了,速打算。”共是十五个字。周庸佑看了,此时一个警报已去,第二个警报又来,如何是好?
正纳闷着,忽八姨太太宅子里使人来报道:“启大人,现八姨太太患病,不知何故,头晕去了,几乎不省人事,还亏手指多,得救转来。请问大人,不知请那个医生来瞧脉才好?”周庸佑听了,哪里还有心料理这等事,只信口道:“小小事,何必大惊小怪,随便请医生也罢了。”去后复又把电文细想,暗忖知情者勒索一语,想又是畲子谷那厮了,只不知如何方得那厮心足。正要寻人商议,只见冯少伍来口道:“昨儿大人因接了喜报,着小弟筹若干银两电汇进京,但昨日预算定的也不能应手,因马夫人放出的银项急切不能起回,故实在未曾汇京。昨因大人有事,是以未覆,目下不知在哪一处筹划才好?因香港自去年倒盆的多,市面银根很紧,耀记那里又是移不动的。至于大人占股的银行里,或者三五万可能移得,只须大人亲往走一遭也好。”周庸佑道:“我只道昨天汇妥了,如何这会才来说,就太不是事了!就今事不宜迟,总在各处分筹,或一处一二万,或一处三四万,倘不足,就与马夫人商量。如急切仍凑不来,可先电汇一半人京,余待入京陛见时,再随带去便是。”冯少伍说声“理会得”便去,整整跑得两条腿也乏力,方先汇了十五万两入京。
此时便拟覆电周乃慈,忽见马氏出来坐着,即问道:“省里来的电究说何事?”周庸佑即把电文语意,对马氏说了一遍。马氏道:“此事何必苦苦担心,目下已做到钦差,拼个库书不做便罢。若来勒索的便要送银子,哪里送得许多呢!”周庸佑听得,又好恼,又好笑,即答道:“只怕不做库书还不了事,却又怎好?”马氏道:一万事放开,没有不了的。不特今时已做钦差,争得门面,难道往时投在王爷门下,他就不替人设法吗?”说罢,周庸佑正欲再言,忽见港中各朋友都纷纷来道贺,都是听得庸佑派往外国出使,特来贺喜的。马氏即回后堂去。周庸佑接见各友,也无心应酬,只略略周旋一会。各人去了,周庸佑单留徐雨琴坐下,要商量发付省中事情。推说来说去,此事非财不行,且动费一百或数十万,从哪里筹得?
原来周庸佑的家当,虽喧传五七百万之多,实不过二百万两上下,因有库书里年年一宗大进款,故摆出大大的架子来。今海关裁了,已是拮据,况近来为上了官瘾,已去了将近百万,欲要变卖产业,又太失体面﹔纵真个变业,可不是一副身家,白地去得干净?所以想报效金督帅及送款畲子谷两件事,实是不易。但除此之外,又无别法可以挽留。即留下徐雨琴商议,亦只面面相觑,更无善策,正像楚国相对的时候。只见阍人又拿了一个名片进来,道是有客要来拜候。周庸佑此时实在无心会客,只得接过那名片一看,原来是汪怀恩的片子。周庸佑暗忖道:此人与我向不相识,今一旦要来看我,究有何事?莫不又是畲子谷一辈要来勒索我的不成?正自言自语,徐雨琴从旁看了那片子,即插口道:“此人是广东翰林,尚未散馆的,他平日行为,颇不利人口,但既已到来,必然有事求见,不如接见他,且看情形如何。或者凭他在省城里调停一二,亦无不可,因此人在城里颇有肢爪的,就先见他也不妨。”周庸佑亦以为是,即传出一个“请”字。
旋见汪怀恩进来,让坐后,说些仰慕的话,周庸佑即问汪怀恩:“到来有什么见教?”汪怀恩道:“小弟因知老哥已派作出使大臣,小弟实欲附骥,作个随员,不揣冒昧,愿作毛遂,不知老哥能见允否?”周庸佑听了,因此时心中正自烦恼,实无心理及此事,即信口答道:“足下如能相助很好,只目下诸事纷烦,尚未有议,及到时,再请足下商酌便是。”汪怀恩道:“老哥想为海关事情,所以烦恼,但此事何必懮虑,若能在粤督手上打点多少,料没有不妥的。”周庸佑听了,因他是一个翰林,或能与制府讲些说话,也未可定,即说道:“如此甚好,不知足下能替兄弟打点否?”汪怀恩道:“此事自当尽力。老哥请一面打点赴京陛见,及选用翻译随员,自是要着。且现时谋在洋务保举的多,实不患无人。昔日有赴美国出使的,每名随员索银三千,又带留学生数十名,每名索银一二千不等,都纷纷踵门求差使。老哥就依这样干去,尽多得五七万银子,作赴任的费用。惟论价放缺而外,仍要拣择人才便是。”周庸佑听到这里,见又得一条财路,不觉心略欢喜。
此时两人正说得投机,周庸佑便留汪怀恩晚膳,随带到厢房里坐谈,并介绍与徐雨琴相见。三人一见如故,把周乃慈来电议个办法。汪怀恩道:“若此时回电,未免太过张扬,书信往返,又防泄漏,不如小弟明日先回城去,老哥有何嘱咐,待小弟当面转致令弟,并与令弟设法调停便是。”周、徐二人都齐声道是。未几用过晚膳,三人即作竟夕之谈,大都是商量海关事情,及赴京两事而已。
次早,汪怀恩即辞回省城去。原来汪怀恩欲谋充参赞,心里非不知周庸佑因库书事棘手,但料周庸佑是几百万财主,且又有北京王公势力,实不难花费些调停妥当,因此便胆充帮助周庸佑,意欲庸佑感激,后来那个参赞稳到手上,怎不心满意足。一程回到省城,甫卸下行李,便往光雅里请见周乃慈。谁想乃慈这时纳闷在家,素知汪怀恩这人是遇事生风,吃人不眨眼的,又怕他仍是到来勒索的,不愿接见,又不知他是受周庸佑所托,即嘱令家人口道:“周老爷不在家里。”汪怀恩只得回去。
在当时周庸佑在港,只道汪怀恩替自己转致周乃慈,便不再覆函电。那汪怀恩又志在面见周乃慈说话,好讨好周庸佑,不料连往光雅里几次,周乃慈总不会面,没奈何只得覆信告知周庸佑,说明周少西不肯见面。这时节已多延了几天。周庸佑看了汪怀恩之信,吃了一惊,即赶紧飞函到省,着周少西与汪怀恩相见,好多一二人商议。周乃慈得了这信,反长叹一声,即复周庸佑一函,那函道:
栋臣十兄大人庭右,谨覆者:连日风声鹤唳,此事势将发作矣。据弟
打听,非备款百万,不能了事。似此从何筹划?前数天不见兄长覆示,五
内如焚。今承钧谕,方知着弟与汪怀恩大史商议。窃谓兄长此举,所差实
甚。因汪太史平日声名狼藉,最不见重于官场,日前新督帅参劾劣绅十七
名,实以汪某居首,是此人断非金督所喜欢者。托以调停,实于事无济,
弟决不愿与之商酌也。此外有何良策,希即电示。专此,敬颂钧安。
弟乃慈顿首
周庸佑看罢,亦觉无法。因乃慈之意,实欲庸佑出资息事,只周庸佑哪里肯把百万银子来打点这事,便再覆函于少西,谓将来尽可无事,以作安慰之语而已。
周乃慈见庸佑如此,料知此事实在不了,便欲逃往香港去,好预先避祸。即函请李庆年到府里来商议,问李庆年有何解救之法。李庆年道:“此事实在难说。因小弟向在洋务局,自新督帅到来,已经撤差,因上海盛少保荐了一位姓温的到来,代小弟之任,故小弟现时实无分毫势力。至昔日一班兄弟,如裴鼎毓、李子仪、李文桂,都先后撤参,或充军,或逃走,已四处星散。便是潘、苏两大绅,也不像从前了。因此老兄近来所遭事变,各兄弟都不能为力,就是这个缘故。”周乃慈道:“既是如此,弟此时亦无法可设,意欲逃往香港,你道何如?”李庆年道:“何必如此。以老兄的罪案,不过亏空库款,极地亦只抄家而已。老兄逃与不逃,终之抄家便了。不如把家产转些名字,便可不必多虑。”周乃慈听了,暗忖金督性子与别人不同,若把家产变名,恐罪上加罪,遂犹豫不决。
少顷,李庆年辞去,周乃慈此时正如十八个吊桶,在肚子里捋上捋下,行坐不宁,即转入后堂。妻妾纷问现在事情怎样,周乃慈惟摇首道:“此事不能说得许多,但听他如何便了。”说罢,便转进房子里躺下。忽家人报潘大人来拜候,周乃慈就知是潘飞虎到来,即出厅上接见。潘飞虎即开言道:“老兄可有知得没有?昨儿畲子谷禀到督衙,说称在海关库书里办事多年,凡周栋臣等如何舞弊,彼统通知悉。因此,金督将传畲子谷进衙盘核数目。这样看来,那畲子谷定然要发作私愤。未知足下日前数目如何?总须打点才是。”周乃慈道:“海关裁撤之后,数目都在督街里,初时不料裁关上谕如此快捷,所以打点数目已无及了。”潘飞虎道:“此亦是老兄失于打点。因裁撤海关之事,已纷传多时,如何不预早思量?今更闻畲子谷说库书数目胡涂,尽在三四百万。这等说,似此如何是好?”周乃慈听了,几欲垂泪,潘飞虎只得安慰了一会而去。
周乃慈复转后堂,一言未发,即进房打睡。第三房姨太太李香桃见了这个情景,就知有些不妥,即随进房里去,见周乃慈躺在烟炕上,双眼吊泪。香桃行近烟炕前,正欲安慰几句,不想话未说出,早陪下几点泪来。周乃慈道:“你因甚事却哭起来?”香桃道:“近见老爷神魂不定,寝馈不安,料必事有不妥。妾又不敢动问,恐触老爷烦恼,细想丈夫流血不流泪,今见老爷这样,未免有情,安得不哭。”周乃慈这会更触起心事,越哭起来,随道:“卿意很好,实不负此数年恩义。然某命运不好,以至于此,实无得可说。回想从前,以至今日,真如大梦一场,复何所介念?所念者推卿等耳!”香桃道:“钱财二字,得失何须计较,老爷当自珍重,何必作此言,令妾心酸。”周乃慈道:“香港回昌字号,尚值钱不少,余外香港产业,尚足备卿等及儿子衣食。我倘有不幸,任卿等所为便是。”香桃听罢,越加大哭。
周乃慈递帕子使香桃拭泪,即令香桃出房子去。香桃见周乃慈说话不像,恐他或有意外涸此不欲离房。周乃慈此时自忖道:当初周栋臣着自己入库书代理,只道是好意,将来更加发达,不意今日弄到这个地步。想栋臣拥几百万家资,倘肯报效调停,有何不妥?今只知谋升官,便置身局外。自己区区几十万家当,怎能斡旋得来?又想昔日盛时,几多称兄称弟,今日即来问候的,还有几人?正是富贵有亲朋,穷困无兄弟,为人如此,亦复何用!况金督帅性如烈火,将来性命或不免可虑,与其受辱,不如先自打算。便托称要喝龙井茶,使香桃往取。香桃只当他是真意,即出房外。周乃慈潜闭上房门,便要图个自尽。正是:
繁华享尽千般福,性命翻成一旦休。
要知周乃慈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四回 留遗物惨终归地府 送年庚许字配豪门
话说周乃慈托称取龙井茶,遣香桃出房去了,便闭上房门,欲寻自尽。那香桃忽回,望见他把房门闭了,实防周乃慈弄出意外,急的回转叫门,一头哭,一头大声叫喊。家人都闻声齐集,一同叫门。周乃慈暗忖:若不开门,他各人必然撬门而入,纵然死也死不去。没奈何,只得把房门复开了,忍着泪,问各人叫门是什么缘故。各人都无话可说,只相向垂泪。周乃想道:“我因眼倦得慌,欲掩上房门,睡歇些时,也并无别故,你们反大惊小怪,实在不成事体。”各人听罢,又不敢说出防他自尽的话,只得含糊说几句,要进来伺候。周乃慈听了,都命退出,惟侍妾香桃仍在房子里不去。
周乃慈早知其意,亦躺在烟炕上,一言不发。香桃垂泪道:“人生得失有定,若一时失意,何便如此?老爷纵不自爱,亦思儿女满堂,皆靠老爷成立。设有不幸,家人还向谁人倚靠?万望老爷撇开心事,也免妻妾彷徨,儿女啼哭才是。”周乃慈听了,叹一口气道:“自从十哥把库书事托某管理,只道连年应有个好处。不想十来年间,纵获得百十万,今日便是祸患临头。从前先我在库书成家的人,便置身事外。某自问生平,无什么亏心事,只做了几年库书,便至性命交关,岂不可恨!倘若是兄弟相顾的,各人把三几十万报效,将来尽可没事。今枉说从前称兄称弟,只某一人独受灾磨,生亦何用?”说罢,更想起自己生平的不值处,倍加大哭起来。香桃便拿出绣帕,替周乃慈拭泪,随道:“既是如此,趁事情还未发作,不如打迭细软,逃出外洋,图个半世安乐,岂不甚好?”周乃慈道:一某初时也作此想,只想到兄弟朋友四个字,多半是富贵交游,及祸患到来,转眼便不相识,纵然逃往他处,更有谁人好相识,即自问亦无面目见人。且金督帅说我们是侵吞库款,若在通商之国,只一张照会,便可提解回来了,这时反做了一个逃犯,反是罪上加罪,如何是好?”香桃听罢,亦无言可说,惟再复安慰一回而罢。自此一连日夜,都轮流在周乃慈左右,防他自寻短见。凡有朋友到来拜会,非平日亲信的到,一概挡驾,免乃慈说起库书的事,又要伤感起来。惟周乃慈独坐屋里,更加烦闷,只不时通信各处朋友,打探事情如何。
忽一日接得一处消息,说道畲子谷现在又禀到粤督这里,说道海关库书,历来舞弊,如何欺瞒金价,如何设真假两册房,欺弄朝廷。凡库款未经监督满任晋京,本来移动不得的,又如何擅拿存放收息。又称自洋关归并,及鸦片自入海关办理以后,如何舞弄。把数十年傅、周两性经手的库书事务,和盘托出。又称数十年来傅、周两姓相继任海关库书,兄弟甥舅,私相授受,互为狼狈,无怪近来关税总无起色,若库书吏役,反得富堪敌国,坐拥膏腴。当此库款支绌之秋,自当彻底根究,化私为公,以裕饷源,而杜将来效尤积弊等语。金督帅见了,登时大怒。又因当时囗囗军务正在吃紧,军响又复告竭,仰屋而嗟,捋肠捋脏之际,忽然有悟,想得一计,就在傅、周两姓筹一笔款项,好填这项数目,却也不错。因此就立刻传畲子谷到街,检齐账项卷宗,交畲子谷逐一盘驳。一来因周庸佑已经有旨放了钦差,出使囗囗国大臣,若不从速办理,怕周庸佑赴任去了,又多费一重手脚﹔又防周乃慈仍达海外而去。便一面令人看管周乃慈,一面令畲子谷从速盘核库书数目。
此时周乃慈更如坐针毡,料知这场祸机发作,非同小可,抄家两字是断然免不得的。谁自己看淡世情,早置死生于度外,单是妻妾儿女,将来衣食所靠是紧要的。便欲把在内地的生理产业,一概改转他人名字。偏是那时金督帅为人严猛,又是不徇情面的,凡与周乃慈同股开张生理的人,皆畏祸不敢使周乃慈改易名字。便是所置买的产业,亦无人敢出名替他设法。周乃慈暗忖这个情景,内地的家当料然不能保全,悔当时不早在海外置些家业,谋个退步。想罢叹了一声,只得打发妻子暗地携些细软珠石等贵重物件,先避到香港居住。这时香港总督与粤省金督帅又很有点子交情,更防香港产业亦保全不得,即令把在香港所置的产业改换姓名,即金银玩器生理的囗昌字号,亦改名当作他人物业去了。那妻子们有些避到香港,有些仍留在省城光雅里大宅子里,伺候周乃慈,并听候消息。前时周乃慈犹函电纷驰,到周庸佑那里催他设法,只到了这时,见周庸佑总舍不得钱钞斡旋,但天天打算赴京莅任,正如燕巢危幕,不知大厦之将倾,因此周乃慈更不与周庸佑商量弥缝的法子,只听候金督如何办法,作个祸来顺受也罢了。还亏那时看守周乃慈宅子的差人,得些好意,只作循行故事的看守,所以周乃慈也不时令人打探消息。
那一日,忽见傅成的次子傅子育到来,乃慈料知有些机密事故,即出厅上相见。看见傅子育仓皇之象,料然不是好的消息。坐犹未定,傅于育即附耳说道:“近日声气更自不好,闻家父从前经手的事都要一并发作来了。试想二十年来,家父已把库书的名让给贵兄弟做去,这回仍要发作,如何是好?”周乃慈听罢,目定口呆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暗想傅家且不能免罪,何况自己现当库书的?
原来傅家自失了库书一席,家道中落之后,傅成长子傅于瑞中了举人,出仕做官,家道复兴,这时家当不下有百万上下,所以金督帅要一并查办起来。傅子育听得消息,正寻周乃慈商议,今见乃慈没句话答,心中十分着急,便又问道:“不知贵兄弟近日有什么法子打点?”周乃慈摇首答道:“哪里还打点得来?只听得如何办法便是。”傅子育道:“天下哪有敛手待毙的?不如合同三家,并约潘氏,各出些款项,报效赎罪,你道何如?』凋乃慈道:“小弟早见及此,惜家兄为人优柔寡断,凡事只听马氏嫂嫂主裁。那马氏又是安不知危的,只道拜得权臣门下,做了钦差,就看事情不在眼内,雷火临头,还要顾住荷囊呢!”傅子育道:“昨日小弟打个电报到四川家兄任上,据家兄口电,亦作此想。如我们三家及姓潘的凑集巨款,他准可在川督那里托他致电粤督,说个人情。足下此时即电与今兄商酌,亦是不迟。”周乃慈道:“原来老哥还不知,家兄凡有主意时,就求北京权贵。说个报效赎罪的人情,那可使不得。他却只是不理,只道他身在洋界,可以没事。不知查抄起来,反恐因小失大,他却如何懂得?我也懒和他再说了。”傅子育听罢,觉报效之事,非巨款不可,若周氏不允,自己料难斡旋得来。亦知周庸佑是个守财虏,除了捐功名、结权贵之外,便一毛不拔的,说多也是无用,便起辞回去。
这里周乃慈自听得傅子育所说,暗忖傅家仍且不免,何况自己,因此更加纳闷,即转回房子里去。香桃更不敢动间,免至又触起周乃慈的愁思。乃慈独自思量,党风声一天紧似一天,他日怕查抄家产之外,更要拘入监牢,若到断头台上,岂不更是凄惨?便决意寻个自尽。意欲投缳,又恐被人救下,死也死不去。便托称要吃洋膏子解闷,着人买了洋膏二两回来。日中却不动声息,仍与侍妾们谈天,就中也不免有安慰妻妾之语。意欲把家事嘱咐一番,只怕更动家人思疑,便一连挥了十数通书信,或是嘱咐儿子,或是嘱咐妻妾,或是嘱咐商业中受托之人,也不能细表。
徐又略对香桃说道:“此案未知将来如何处置,倘有不幸,你当另寻好人家,不必在这里空房寂守。”香桃哭道:“妾受老爷厚恩,誓死不足图报,安肯琵琶别抱,以负老爷,望老爷安心罢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。周乃慈道:“吾非不知汝心,只来日方长,你年尚青春,好不难过。”香桃道:“勿论家业未必全至落空,且儿子在堂,尚有可靠﹔纵或不然,妾宁沿门托钵,以全终始,方称妾心。”周乃慈道:“便是男子中道丧妻,何尝不续娶?可见女子改嫁,未尝非理。世人临终时,每嘱妻妾守节,强人所难,周某必不为也。”香桃道:“虽是如此,只是老爷盛时,多蒙见爱,怎忍以今日时蹙运衰之故,便忘恩改节。”周乃慈道:“全始全终,自是好事,任由卿意,吾不相强。”说罢,各垂泪无言。将近晚膳时候,周乃慈勉强喝了几口稀饭,随把手上火钻戒指除下,递与香桃道:“今临危,别无可赠,只借此作将来纪念罢了。”香桃含泪接过,答道:“老爷见赐,妾不敢不受。只老爷万勿灰心,自萌短见。”周乃慈强笑道:“哪有如此?卿可放心。”自此无话。
到了三更时分,乃慈劝香桃打睡,香桃不肯,周乃慈道:“我断断不萌短见,以负卿意,只是卿连夜不曾合眼,亦该躺歇些时。若困极致病,反惹人懮,如何使得?”香桃无奈,便横着身儿躺在烟炕上。周乃慈仍对着抽大烟。香桃因连夜未睡,眼倦已极,不多时便睡着了。乃慈此时想起前情后事,懮愤益深,自忖欲求死所,正在此时。又恐香桃是装睡的,轻轻唤了香桃几声,确已熟睡不应,便拿那盅洋膏子,连叫几声“十哥误我”,就纳在口里,一吸而尽,不觉双眼泪流不止。捱到四更时分,肚子里洋烟气发作将来,手脚乱抓,大呼小叫。香桃从梦中惊醒,见周乃慈这个情景,急把洋膏盅子一看,已是点滴不存,已知他服洋膏子去了。一惊非小,连唤几声“老爷”,已是不应,只是双眼坦白。香挑是不经事的,此时手忙脚乱,急开门呼唤家人。不多时家人齐集,都知周乃慈服毒自尽,一面设法灌救,又令人往寻医生。香桃高声唤“救苦救难观音菩萨”。谁想服毒已久,一切灌救之法统通无效,将近五更,呜呼一命,敢是死了。
府中上下人等,一齐举哀大哭,连忙着人寻喃巫的引魂开路。是时因家中祸事未妥,一切丧礼,都无暇粉饰,只着家人从速办妥。次早,各人都分头办事,就日开丧。先购吉祥板成殓,并电致香港住宅报丧。时港中家人接得凶耗,也知得奔丧事重,即日附轮回省。各人想起周乃慈生时何等声势,今乃至死于自尽,好不凄惨!又想乃慈生平待人,颇有义理,且好恩恤家人及子侄辈,因此各人都替他哀感。其余妻妾儿女,自然悲戚,就中侍妾香桃,尤哭得死去活来。但周乃慈因畏祸自尽,凡属姻眷,都因周家大祸将作,恐被株连,不敢相认,自不敢到来祭奠。这都是人情世故自然的,也不必多说。因此丧事便草草办妥,亦不敢装潢,只在门前挂白,堂上供奉灵位。家人妇子,即前往避香港的,都愿留在家中守灵。
次日,就接得香港马氏来了一函,家人只道此函便算吊丧,便拆开一看。原来马氏的三女儿名唤淑英的,要许配姓许的,那姓许的是番高人氏,世居囗囗街,名唤崇兰,别号少芝。他父亲名炳尧,号芝轩,由举人报捐道员,是个簪缨门第,世代科名。当时仍有一位嫡堂叔祖父任闽浙总督,并曾任礼部大堂,是以门户十分显赫。周庸佑因此时风声鹤唳,正要与这等声势门户结亲,好作个援应。马氏这一函,就是托他们查访女婿的意思。惟周乃慈家内正因丧事未了,祸事将发,哪里还有这等闲心替人访查女婿?香桃更说道:“任我们怎样懮心,他却作没事人。既要打点丈夫做官,又要打点儿女婚嫁,难道他们就可安乐无事,我们就要独自担懮不成?”便把那函掷下,也不回复去。
且说周庸佑自从得周乃慈凶耗,就知事情实在不妙,只心里虽如此着闷,惟口中仍把海关事不提,强作镇定。若至马氏,更自安闲,以为丈夫今做钦差,定得北京权贵照应,自不必畏惧金督。且身在香港,又非金督权力所及。想到这里,更无懮无虑。惟周庸佑口虽不言,仍时时提心吊胆。那日正在厅上纳闷,忽门上呈上一函,是新任港督送来,因开茶会,请埠上绅商谈叙,并请周庸佑的。正是:
方结茑萝收快婿,又逢茶会谒洋官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五回 赴京城中途惊噩耗 查库项大府劾钦差
话说周庸佑那日接得港督请函,明日要赴茶会。原来西国文明政体,每一埠总督到任后,即开茶会筵宴,与地方绅商款洽。那周庸佑是港中大商,自然一并请他去赴叙。次日周庸佑肃整衣冠,前往港督府里。这时港内外商云集,都互相欢笑,只周庸佑心中有事,未免愁眉不展。各人看了他容貌,不特消瘦了几分,且他始终是无言默坐,竟没有与人周旋会话。各人此时都听得金督帅要参他的风声,不免暗忖,他一世之雄,而今安在?其中自然有怜他昔日奢华,今时失意的﹔又有暗说他财帛来的不大光明,应有今日结果的﹔又有等不知他近日惊心的事,仍钦羡他怎么豪富,今又由京卿转放钦差的:种种议论,倒不能尽。
说不多时,港督到各处座位与外商周旋。时周庸佑正与港绅韦宝臣对坐,港督见周庸佑坐着不言不语,又不知他是什么人,便向韦宝臣用英语问周庸佑是什么人,并做什么生理。韦宝臣答过了,随用华语对周庸佑说道:“方才大人问及足下是什么名字,小弟答称足下向是港中富商,占有囗囗银行数十万元股本,又开张囗记银号,且产业在港仍是不少。前数年曾任驻英使署参赞,近时适放驻囗囗国饮差,这等说。”那韦宝臣对他说罢,周庸佑听了,抵强作微笑,仍没一句话说。各人倒知他心里事实在不了,故无心应酬。
周庸佑实自知这场祸机早晚必然发作,哪复有心谈天说地,只得随众绅商坐了一会,即复随众散去。回家后,想起日间韦宝臣所述的话,自觉从前何等声势,今日弄到这样,岂不可恼2又想这回祸机将发,各事须靠人奔走,往时朋友,如梁早田、徐雨琴及妻弟马竹宾,已先后身故,只怕世态炎凉,此后备事更靠何人帮理?不觉低头一想,猛然想起还有一位周勉墀,是自己亲侄子,尽合请他到来,好将来赴京后交托家事。只他父亲是自己胞兄,他生时原有三五万家当,因子侄幼小,交自己代理。只为自己未曾发达以前,将兄长交托的三五万用去了,后来自己有了家当,那侄子到来问及家资,自己恐失体面,不敢认有这笔数,想来实对侄子不住。今番有事求他,未知他肯否雇我?想罢,不觉长叹一声。继又忖俗语说“打死不离亲兄弟”,到今日正该自海,好结识他,便挥了一函,请周勉墀到来,商酌家事。
时周勉墀尚在城里,向得周乃慈照拂,因此营业亦稍有些家当。这回听得叔父周庸佑忽然要请自己,倒觉得奇异,自觉想起前根后抵,实不应与他来往,难道他因今日情景,见横竖家财难保,就要把吞欠自己父亲的,要交还自己不成?细想此人未必有这般好心肝。但叔侄份上,他做不仁,自己也不该做不义,今若要不去,便似有个幸灾乐祸之心,如何使得?计不如索性走一遭才是。便即日附轮到港,先到坚道大宅子见了周庸佑,即唤声“十叔父”,问一个安。时周庸佑见了周勉墀,忆起前事,实对他不住的,今事急求他到来,自问好不羞愧,便咽着喉,唤一声“贤侄”,说道:“前事也不必说了,只愚叔今日到这个地步,你可知道?”周勉墀听了,只强作安慰几句,实心里几乎要陪下几点泪来,徐又问道:“十叔父,为今之计,究竟怎样?”周庸佑道:“前儿汪翰林到来,求充参赞,愚顺托他打点省中情事,今却没有回报,想是不济了。随后又有姓日的到来,道是金督帅最得用之人,愿替俺设法。俺早已听得他的名字,因此送了二万银子,托他在金督跟前说个人情,到今又统通没有回复,想来实在危险。不知贤侄在省城听得什么风声?”周勉墀道:“畲子谷那人要发作叔父,叔父想已知得。少西十二叔且要自尽,其它可想。天幸叔父身在香港,今日三十六着,实走为上着。”
说到这里,可巧马氏出来,周勉墀与婶娘见礼。马氏问起情由,就把方才叔侄的话说了一遍。马氏道:“既是如此,不如先进京去,借引见赴任为名,就求京里有力的官场设法也好。”周庸佑听了,亦以此计为是,便决意进京,再在半路听过声气未迟。想罢,即把家事嘱托周勉墀,又唤骆子棠、冯少伍两管家嘱咐了一番。再想省城大屋,尚有几房姨太太,本待一并唤来香港,只恐太过张扬﹔况金督帅纵然发作此事,未必罪及妻孥,目前可暂作不理。是夜一宿无话。
次日即打点起程,单是从前谋放钦差,应允缴交囗囗囗万元,此项实欠交一半,就嘱马氏及冯、骆两管家打算预备此项。如果自己无事,即行汇进北京﹔如万一不妥,此款即不必再汇。一面挪了几万银子,作自己使用,就带了八姨太并随从人等,附轮望申江进发。那时上海还有一间囗祥盛字号,系从前梁早田的好友,是梁早田介绍周庸佑认识的。所以周庸佑到申江,仍在这囗祥盛店子住下。再听过消息,然后北上,不在话下。
且说金督帅因当时饷项支绌,今一旦兼管海关事务,正要清查这一笔款项,忽又得畲子谷到街帮助盘算,正中其意。又想周庸佑兄弟二人,都在香港营业的多,省城产业有限﹔若姓傅的家财,自然全在省里,不如连姓傅的一并查抄,那怕不凑成一宗巨款。便把数十年来关库的数目,自姓傅的起,至周乃慈止,统通发作将来。又忖任册房的是潘氏,虽然是由监督及书吏嘱咐注册的,惟他任的是假册房,也有个通同舞弊、知情不举的罪名。且他原有几十万家当,就不能放饶他。主意已定,因周庸佑已放囗囗国的钦差,恐他赴任后难以发作,便立即知照囗囗国领事府,道是“姓周的原有关库数目未清,贵国若准他赴任,到时撤他回来,就要损失两国体面,因此预先说明”。那囗囗国领事得了这个消息,即电知驻北京公使去后,囗囗驻京公使自然要诘问外部大臣。金督又一面令幕府绝招,电参周庸佑亏空库款甚巨,须要彻底清查。并道周某以书吏起家,侵吞致富,复夤缘以得优差,不特无以肃官方,亦无以重库款,若不从重严办,窃恐互相效尤,流弊伊于胡底等语。招上,朝廷大怒,立命金督认真查究,不得稍事姑容。
时周库书自抵中江,抵与八姨太同行,余外留在省港的朋友,都不时打听消息如何,随时报告。这会听得金督参招考语,魂不附体。随后又接得京中消息,知道金督上招,朝廷览奏震怒,要着金督认真查办。周庸佑一连接得两道消息,几乎吊下泪来。便又打电到京,求权贵设法。无奈金督性如烈火,又因这件事情重大,没一个敢替他说情,只以不能为力等话,回复周庸佑。
那庸佑此时如坐针毡,料北京这条路是去不得的,除是逃往外洋,更没第二条路。只目下又不知家中妻妾儿女怎样,如何放心去得?适是晚正是回祥盛的东主陈若农请宴,先日知单早已应允赴席,自然不好失约,惟心里事又不欲尽情告人,只得勉强应酬而已。当下同席的原有八九人,都是广肇帮内周庸佑往日认识的朋友。因是时粤中要发作库书的事,沪上朋友听得,都是半信半疑,今又见周庸佑要赴京,那些朋友倒当周庸佑是个没事之人,自然依旧巴结巴结,十哥前十哥后,唤个不绝。那周庸佑所招的妓女,唤作张凤仙,素知周庸佑是南粤一个巨富的,又是花丛中阔绰的头等人物,便加倍奉承。即至娘儿们见凤仙有了个这般阔绰的姐夫,也替凤仙欢喜,千大人万大人的呼唤声,哪里听得清楚。先自笙歌弦管,唱了一回书,陈若农随后肃客入席。那周庸佑叫局的,自然陪候不离,即从前认识的妓女,也到来过席。
这席间虽这般热闹,惟周庸佑心中一团积闷,实未尝放下。酒至半酣,各人正举杯递盏,忽见囗祥盛的店伴跑了进来。在别人犹不知有什么事故,只是周庸佑心中有事,分外眼快,一眼早见了囗祥盛的店伴,料他慌忙到来,不是好意。那店伴一言来发,即暗扯陈若农到静处,告说道:“方才工部局差人到店查问,是否有广东海关库书吏,由京堂新放囗囗国钦差的,唤做周庸佑这个人,当时店伴只推说不识此人。惟工部局差人又说道:『姓周的别号栋臣,向来到沪,都在你们店子里出进,如何还推不识?』店中各伴没奈何,便问他什么缘故。据差人说来,原来那姓周的是亏空库款,逃来这里的,后由粤东金督帅参了一本,又知他走到沪上,因此密电本埠袁道台,要将周庸佑扣留的。今袁道台见他未有到衙拜会,料然不在唐界,所以照会租界洋官,要查拿此人。后来说了许多话,那差人方始回去。”陈若农听了,一惊非小,暗忖这个情节,是个侵吞库款的私罪重犯,凡在通商的国都要递解回去的,何况这上海是个公共租界,若收留他,也有个罪名。且自己原籍广东,那金督为人,这脾气又是不同别人的,总怕连自己也要拖累,这样总要商量个善法。便嘱令来的店伴先自回去,休要泄漏风声,然后从长计算。
那店伴去后,陈若农即扯周庸佑出来,把店伴说的上项事情,说了一遍。周庸佑听得,登时面色变得七青八黄,没句话说,只求陈若农怜悯,设法收藏而已。陈着农此时真是人面着情,方才请宴,怎好当堂反脸?且又相识在前,不得不留些情面。惟究竟没什么法子,两人只面面相觑。陈着农再看周庸佑这个情形,实在不忍,不觉心生一计,即对周庸佑说道:“多说也是无用,小弟总要对得老哥住。但今晚方才有差人查问,料然回去下处不得,若住别处,又恐张扬。今张凤仙如此款洽,就当多喝两杯,住凤仙寓里一宿,待小弟明天寻个秘密所在便是。”庸佑答声“是”,随复入席。各朋友见他俩细语良久,早知有些事情,但究不知得底细,只再欢饮了一会,周庸佑托称不胜酒力,张凤仙就令娘儿们扶周大人回寓里服侍去后,陈若农又密嘱各友休对人说周某离在那里。次日,陈若农即着人到工部局力言周庸佑不在他处。工部局即派人再搜查一次,确没有此人。若农即暗引周庸佑回去,在密室里躲藏,待要逃往何处,打听过船期,然后发付,不在话下。
这时粤中消息,纷传周庸佑在上海道署被留,其实总没此事。金督帅见拿周庸佑不得,心中已自着恼,忽接北京来了一张电报,正是某王爷欲与周庸佑说情的。那电文之意,道是“周某之罪,确是难恕,但不必太过诛求,亦不必株连太甚”这等话。金督帅看了,越加大怒,暗忖周庸佑全凭得京中权贵之力,所以弄到今日。屡次劝他报效赎罪,种种置之不理,实是待着王爷,就瞧自己不在眼里。我今日办这一个书吏,看王爷奈我怎么何?因此连忙又参了一本,略谓“周庸佑兄弟既吞巨款,在洋界置买财产,今庸佑闻罪先遁,作海外逍遥,实罪大恶极。除周乃慈已服毒自尽外,请将周庸佑先行革职,然后抄查家产备抵”等语。并词连先任库书傅成通同舞弊,潘云卿一律查抄家产。招上,即行准奏,将周庸佑革职,并传谕各省缉拿治罪。正是:
梦熟黄粱都幻境,名登白简即危途。
毕竟周庸佑怎能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六回 潘云卿逾垣逃险地 李香桃奉主入监牢
话说朝廷自再接得金督所奏,即传谕各处关卡,一体把周庸佑查拿治罪。周庸佑这时在上海,正如荆天棘地,明知上海是个租界,自己断然靠这里不住,只朝廷正在风头火势,关卡的吏役人员,个个当拿得周庸佑便有重赏,因此查得十分严密,这样如何逃得出?惟有躲得一时过一时罢了。且说金督自奏准查抄周、潘、傅三姓家产之后,早由畲子谷报说姓潘的是管理假册房事,又打听得傅成已经去世,惟他产业全在城里,料瞒不去。除周乃慈已经自尽之外,周庸佑在逃,单恐四家产业,或改换名字,立即出了一张告示,不准人承买周、潘、傅四家遗产,违的从重治罪。又听得四人之中,潘云卿尚在城内,立刻即用电话调番禹县令,率差即往拿捕。县令不敢怠慢,得令即行。还亏潘云卿耳目灵通,立令家人将旧日存在家里的假册稿本抛在井里,正要打点逃走。说时迟,那时快,潘云卿尚未逃出,差勇早已到门。
初时潘云卿只道大吏查办的只周、傅二家,自己做的册房,只是奉命注数,或在法外。迨后听得连自己参劾了,道是通同作弊,知情不举的罪名,就知自己有些不便,镇日将大门紧关。这会差勇到来,先被家人察悉,报知潘云卿。那云卿吓得一跳,真不料差勇来得这般快,当令家人把头门权且挡住,即飞登屋面,逾垣逃过别家,即从瓦面上转过十数家平日亲信的下了去。随改换装束,好掩人耳目。先逃走往香港,再行打算。
是时县令领差勇进了屋里,即着差勇在屋里分头查搜,男男女女俱全,单不见了潘云卿。便责他家人迟迟开门之罪。那家人答道:“实不知是贵差到来,见呼门紧急,恐是盗贼,因此问明,方敢开门的便是。”那县令听罢大怒,即喝道:“放你的狗屁!是本官到来,还说恐是盗贼,这是什么话?”那家人听了,惶恐不过,惟有叩头谢罪道:“是奉主人之命,没事不得擅自启门,因此问过主人,才敢开放。”那县令道:“你主人潘云卿往那里去?”那家人道:“实在不知,已出门几天了。”县令又喝道:“胡说,方才你说是问过主人才敢启门,如何又说是主人出门几天了呢?”那家人听得,自知失言,急的转口道:“小的说的主人是说奶奶,不是说老爷呢。”
县令见他牙尖口利,意欲把他拿住,见他只是个使唤的人,怪他不得,即把他喝退。随盘问云卿的妻妾们:“云卿究往那里去了?”妻妾们都说不知,皆说是出门几天,不知他现在哪里。那县令没奈何,就令差役四围搜查,一来要查他产业的记号,二来最要的是搜他有什么在关库舞弊的凭据,务令上天钻地,都要控了出来。即将屋里自他妻妾儿女以至家人,都令立在一处。随唤各人陆续把各号衣箱开了锁,所有金银珠宝头面以至衣服,都令登志簿内。随又把家私一一登记,再把各人身上统通搜过,内中有些田地及屋宇契纸与生理股票,都登注明白,总没有关里通同库书舞弊的证据。那差人搜了又搜,连板罅墙孔都看过了,只哪里有个影儿?那屋又没有地穴,料然是预早知罪,先毁灭形迹的可无疑了。县令即对他家人妇子说道:“奉大宪之命,除了身上所穿衣服,馀外概不能乱动。”那些家人妇子个个面如土色,更有些双眼垂泪,皆请给回些粗布衣裳替换,县令即准他们各拿两套。正拟把封条黏在门外,然后留差役看守,即拟回衙复命,谁想那差役仍四处巡视,巡到那井边,看看井里,见有碎纸在水上浮起,不觉起了疑心。随禀过县令,即把竹竿捞来观看,觉有数目字样,料然是把舞弊的假册凭据抛在井里去了。立令人把井水打干,看看果然是向日海关库里假册子的稿本,落在井里,只是浸在水底,浸了多时,所有字迹都胡涂难辨。县令没奈何,只得把来包好,便嘉奖了这查看井里的差役一番。即留差役看守,把门外黏了封皮,即回街而去。
是时周、傅各家,皆已分头多派差人看守。因傅家和周庸佑产业最多,惟周乃慈是现充库书的,罪名较重,傅成、周庸佑两家已派差役把守,随后查封,同时又令南海县先到周乃慈屋里查验。这时周乃慈的家眷,因乃慈死未过七旬,因此全在屋里,没有离去。那南海令会同警官,带领巡勇,先派两名在门外把守,即进屋搜查。那周乃慈家眷见官勇来了,早知有些不妥,只有听候如何搜查而已。当时后厅里尚奉着周乃慈灵位,烟火熏蒸,灯烛明亮。南令先问家里尚有男女若干名口,家人一一答过,随用纸笔登记了。南令又道:“周乃慈畏罪自尽,生前舞弊营私,侵吞库款,可无疑的了。现在大宪奏准查办,你们想已知道了。家内究有存得关库里向来数目底本没有?好好拿出,倘若匿藏,就是罪上加罪,休要后悔。”家人答道:“屋里不是库书办公之地,哪有数目存起?公祖若不见信,可令贵差搜查便是。”南令道:“你们也会得说,只怕大宪跟前说不得这样话。乃慈虽死,他儿子究在哪里?”
时周乃慈的儿子周景芬,正在家内,年纪尚轻,那周乃慈的妻妾们,即引周景芬出来,见了南今,即伏地叩首。南令道:“你父在生时的罪名,想你也知道了。”那周景芬年幼,胡混答道:“已知道了。”家人只替说道:“父亲生时在库书里办事,都承上传下例,便是册房里那数目,倒是监督大人吩示的,方敢填注,合与不合,他不是自作自为的。”南令怒道:“他的罪过,哪不知得,你还要替他强辩吗?”家人听了,不敢出声。南令又道:“他在库书里应得薪水若干?何以家业这般殷富?门户这般阔绰?还敢在本官跟前撒谎!怕大宪闻知,你们不免同罪呢!”家人又无话说。南今又问周景芬道:“周乃慈遗下在省的产业生理,究有多少?在港的产业生理,又有多少?某号、某地、某屋,当要一一报说出来。”周景芬听罢,没言可答,只椎不知。家人又替他说道:“他只是个小孩子,他父兄的事,他如何知得?且罪人不及妻孥,望公祖见谅。”南令听了,更怒道:“你好撒刁!说那罪人不及妻孥的话,难道要与本官谈论国律不成?”随又道:“本官也不管他年幼不年幼,他老子的事,也不管他知与不知,本官只依着大宪嘱咐下来的办理。”说罢,即令差勇四处查缉。先点查家私器具之后,随令各家人把衣箱统通开了锁,除金银珠宝头面及衣服细软之外,只余少少地屋契纸及占股生理的股票。南今道:“他哪止这些家当!”再令差勇细细检查,凡片纸只字,及亲朋来往的书信,也统通检起。随令自他妻妾儿女以至家员婢仆,都把浑身上下搜过,除所穿衣衫外,所有小小贵重的头面,都要掷下来,家里人一概都出进不得。这时差勇检查,虽然当官点视,其暗中上下其手的,实所不免。
正在查点间,忽衙里打电话来报道:“番令在潘云卿屋里捞出册子。”南令听得,急令人把井里捞过,独空空没有一物,只得罢了。随把记事簿登彔清楚,即着差人看守家人,随拟回衙,要带周景芬同去。那家人听了,都惊哭起来,纷纷向南令求情道:“他年纪幼小,识不得什么事。”南令哪里肯依,即答道:“此是大宪主意,本官苦奉行不力,也有个处分。”那家人听了,倒道南今本不为已甚,不过大吏过严罢了,便苦求南令休把周景芬带去。那周景芬只是十来岁的人,听得一个拿字,早吓得魂不附体。意欲逃进房子里,怎奈差役们十居其九,都是马屎凭官势,一声喝起,即把周景芬执住,那周景芬号啕大哭起来。这时家人妇子,七手八脚,有跪向南令扯住袍角求饶的,有与差役乱挣乱扯的,哭泣的声,哀求的声,闹作一团。南令见这个情景,即略安慰他道:“只带去回复大帅,料是问过产业号数,就可放回,可不必懮虑。”家人至此,也没可奈何,料然求亦不得,只听他罢了。
南令正拟出门,忽一声娇喘喘的哀声,一个女子从里面跑出,扯住周景芬,伏地不起。周景芬又不愿行,那女子只乱呼乱叫,引动家人,又复大哭起来。南令听得,也觉酸鼻。细视那女子年约二十上下,穿的浑身缟素衣裳,裙下那双小弓鞋们着白布,头上没有梳妆,披头散发,虽在哀恸之中,仍不失那种娇艳之态。南令见他如此凄惨,便问那个女子是周乃慈的什么人。差勇有知得的,上前答道:“这女子就是周乃慈的侍妾,唤做李香桃的便是。”南令听了,觉有一种可怜,只是大宪嘱示,哪里还敢抗违,惟有再劝慰道:“此番带他同去,料无别的,问明家业清楚,就可放回了。倘若故意抗拒,怕大帅发怒时,哪里抵当得住?”时香桃也不听得南令说什么话,惟凄楚之极,左手牵住周景芬,右手执着帕子,掩面大哭。不觉松了手,差役即扯周景芬而去。香桃坐在地上,把双脚乱撑的哭了一会,又回周乃慈灵前大哭。家人见他只是一个侍妾,景芬又不是他所出,却如此感切,自然相感大恸,不在话下。
且说周景芬被南令带了回署,随带往见金督帅缴令。金督把他盘问一切,凡是周乃慈的产业,周景芬有知得的,有不知得的,都据实供出。金督又问周乃慈是否确实自尽,也统通答过了。金督帅随令把乃慈从前侵吞库款数目拿了出来,这都是畲子谷经手,按他父乃慈替充库书若干年,共吞亏若干数彔出来的,着周景芬打印指模作实。周景芬供道:“先父只替十伯父周兆熊(即栋臣充库书之名)办库书事,也非自己干来。”金督怒道:“你父明明接充库书,纵是替人于的,也是知情不举,应与同罪。且问你们享受的产业,若不是侵吞巨款,究从哪里得来?还要强辩做什么!”那周景芬被责无语。金督又勒令打印指模,周景芬又道:“纵如大人所言,只是先父干事,小于年轻,向没有知得,应不干小子的事,望大人见恕。”金督拍案大怒,周景芬早已心慌,被强不过,没奈何把指模打印了。
金督即令把周景芬押过一处,并令将周庸佑、周乃慈家属一并拘留。南令得令,即回街里,旋又再到光雅里周乃慈住宅,传金督令,将家属一并拘留。家人闻耗,各自仓皇无措,有思逃遁的,俱被拘住。其余使唤的人,力陈不是周家的人,只受工钱雇用,恳恩宽免拘究,都一概不允。各人呜呜咽咽啼哭,神不守舍,只香桃对各家人说道:“罪及妻孥,有什么可说!且祸来顺受,哭泣则甚?只可惜的是景芬年少被禁,他父当库书时,他有多大年纪,以没有知识的人,替他父受苦,如何不感伤!至于老爷自尽之后,七旬来满,骨肉未寒,骤遭此祸,不知怎样处置才好?”说了,自己也哭起来。
这时警勇及南差同时把各人拘住,惟李香桃仍一头啼哭,一头打点灵前香火。差勇喝他起行,他却不怕,只陆续收拾灵前摆设的器具,又再在灵前添住香烛,烧过宝帛,一面要使人叫轿子。差役喝道:“犯罪的人坐不得轿子!”香桃道:“妾犯何罪?你们休凭官势,当妾是犯人来看待。没论是非曲直是老爷子来,我只是个侍妾,罪在哪里?若不能坐得轿子,叫妾如何行去?”说了即坐着地上不行。南令听了,见他理直气壮,且又情词可悯,就着人替他叫一顶轿子,一面押他家属起行。那香桃听得轿子来了,就在灵前哭了一场,随捧起周乃慈的灵位。各人问他捧主的缘故,他道:“留在屋里,没人奉侍香火,故要携带同去,免他阴魂寥落。”说罢,便步出大门外,乘着轿子而去。正是:
有生难得佳人义,已死犹思故主恩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七回 奉督谕抄检周京堂 匿资财避居香港界
话说周乃慈家里,因督帅传示南今,要押留家属,李香桃即奉了周乃慈的灵位而出。南令见他如此悲苦,亦觉可怜,也体谅他,准他乘着轿子而去。所有内里衣箱什物,黏了封皮,又把封皮黏了头门。南令即令差役押着周乃慈家属,一程回到署内,用电话禀过大吏。随得大吏由电话覆示,将周乃慈家属暂留南署,听候发落﹔并说委员前往查抄周庸佑大屋,并未回来,须往察看﹔至于傅成大屋,已由番令查封,待回禀后,然后一并发落这等说。南令听了,不敢怠慢,即令差役看守周乃慈家属,自乘轿子直到宝华正中约周京卿第里。只见街头街尾立着行人,拥挤观望。统计周庸佑大屋,分东西两大门,一头是京卿第,一头就是荣禄第,都有差役立守。南令却由京卿第一门而进。
这时周庸佑府里,自周乃慈自尽之后,早知有所不妙。因日前有自称督署红员姓张的打饥荒,去了五万银子,只道他手上可以打点参案,后来没得消息,想姓张的是假冒无疑了。至于汪太史,更是空口讲白话,更属不济。即至北京内里,凡庸佑平日巴结的大员,且不能设法,眼见是不能挽救的。只心里虽然惊慌,外面还撑住作没事的样子。奈周庸佑已往上海,府里各事只由马氏主持,那马氏又只靠管家人作耳目。冯、骆两家即明知事情不了,只那马氏是不知死活的人,所以十分危险的话也不敢说。
那日骆子棠早听得有奏准查抄的消息,自忖食其禄者忠其主,这会是不得不说的,即把这风声对马氏说知。马氏听了,暗忖各处大员好友,已打点不来,周庸佑又没些好消息回报,料然有些不妥,把从前自高自大的心事,到此时不免惊慌了。自料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,只又不好张扬的。但当时周庸佑因钻弄官阶,已去了百十万银子,手头上比不得往时,因此已将各房姨太太分住的宅子都分租于人,各姨太太除在香港的,都迁回宝华正中约大宅子一团居住。马氏因此就托称往香港有事,着各姨太太在大屋里看守,并几个儿子,都先打发到港,余外家里细软,预早收拾些。另查点金银珠宝头面,凡自己的,及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已经身故的,那头面都存在自己处,共约八万两银子上下,先把一个箱子贮好,着人付往香港去。余外草草吩咐些事务,立刻离了府门便行。偏又事有凑巧,才出了门,那查抄家产的官员已到,南今随后又来。家人见了,都惊慌不迭。委员先问周庸佑在那里,家人答道:“在香港。且往上海去了。”又问他的妻儿安在,家人又答道:“是在香港居住。”委员笑道:“他也知机,亦多狡计,早知不妙,就先行脱身。”说了,即将家人答语彔作供词。
这时家人纷纷思遁,都被差役拦阻。至于雇用的工人佣妇,正要检回自己什物而去,差役不准。各人齐道:“我们是受雇使用,支领工钱的,也不是周家的人。主子所犯何事,与我们都没相关,留我们也是无用。”南今道:“你们不必焦嚷,或有你们经手知道的周家产业,总要带去问明,若没事时,自然把你们释放。”各人听了无话,面面相觑,只不敢行动。委员即令差役把府里上下人等浑身接过,男的搜男,女的搜女,凡身上查有贵重的,都令留下。忽见一梳佣,身上首饰钏镯之类,所值不赀,都令脱下。那梳佣道:“我只是雇工之人,这头面是自己置买的,也不是主人的什物,如何连我的也要取去?”那差役道:“你既是在这里雇工试用,月内究得工钱多少,却能买置这些头面?”说了,那梳佣再不能驳说。
正在纷纷查搜,忽搜到一个仆妇身上,还没什么对象,只有一宗奇事,那仆妇却不是女子,只是一个男身。那搜查的女投,见如此怪事,问他怎地要扮女子混将进来。那仆妇道:“我生来是个半男女的,你休大惊小怪。”那女役道:“半男女的不是这样,我却不信。”那仆妇被女役盘问不过,料不能强带,只得直说道:“因谋食艰难,故扮作女装,执佣妇之役,较易谋工,实无歹意,望你这瞒罢了。”那女役见他如此说,暗忖此事却不好说出来,只向同事的喁喁说了一会子,各人听得,都付之一笑了事。统计上下人等,已统通搜过,有些身上没有对象的,亦有些暗怀贵重珍宝的。更有些下人,因主人有事忙乱,乘机窃些珍宝的,都一概留下。
委员即令各人立在一隅,随向人问过什么名字,也一一登记簿里。随计这一间大宅子,自京卿第至荣禄第相连,共十三面,内里厅堂楼阁房子,共约四十余间,内另花园一所,洋楼一座,戏台一座,也详细注明。屋内所用物件,计电灯五百余火,紫檀木雕花大牀子十二张,金帐钩十二副,金枕花二十对,至于酸枝台椅,云母石台椅,及地毡帐幕多件,都不必细述。随后再点衣箱皮匣,共百余件。都上锁封固,一一黏了封皮。随传管家上来,问明周庸佑在省的产业生理,初时只推不知。南令即用电话禀告查抄情形。督帅也回复,将上下人等一并带回,另候讯问。南今依令办去。并将大门关锁,黏上封条,即带周氏家属起行。统计家里人,姨太太三位,生女一口,是已经许配许姓的,及丫环、梳佣、仆妇、管家,以至门子、厨子,不下数十人,由差役押着,一起一起先回南署。
那些姨太太、女儿、丫环,都满面愁容,甚的要痛哭流涕,若不胜凄楚,都是首像飞蓬,衣衫不整,还有尚未穿鞋,赤着双足的,一个扶住一个,皆低头不敢仰视,相傍而行。沿途看的,人山人海,便使旁观的生出议论纷纷。有人说道:“周某的身家来历不明,自然受这般结果。”又有人说道:“他自从富贵起来,也忘却少年时的贫困,总是骄奢淫佚,尽情挥霍,自然受这等折数了。”又有人说道:“那姓周的,只是弄功名,及花天酒地,就阔绰得天上有,地下无,不特国民公益没有干些,便是乐善好施,他也不懂得。看他助南非洲赈济,曾题了五千块洋银,及到天津赈饥,他只助五十块银子,今日抄查家产,就不要替他怜惜了。”又有人说道:“周某还有一点好处,生平不好对旁边说某人过失,即是对他不住的人,他却不言,例算有些厚道。只他虽有如此好处,只他的继室马氏就不堪提了。看他往时摆个大架子,不论什么人家,有不像他豪富的,就小觑他人,自奉又奢侈得很,所吸洋烟,也要参水熬煮。至于不是他所出长子,还限定不能先娶。这样人差不多像时宪书说的三娘煞星。还幸他只是一个京卿的继室,若是在宫廷里,他还要做起武则天来了!所以这回查抄,就是他的果报呢!”
当下你一言,我一语,谈前说后,也不能记得许多。只旁人虽有如此议论,究有人见他女儿侍妾如此抛头露面,押回官街里去,自然有些说怜惜的说话。这时就有人答道:“那周某虽然做到京卿,究竟不会替各姨太太打算。昔日城里有家姓潘的,由盐务起家,署过两广的盐运使,他遇查抄家产的时候,尚有二十多房姨太太。他知道抄家的风声,却不动声色,大清早起,就坐在头门里,逐个姨太太唤了出来,每一个姨太太给他五百银子,遣他去了。那时各姨太太正是清早起来,头面首饰没有多戴,私己银两又没有携在身上,又不知姓潘的唤自己何事。闻他给五百银子遣去,正要回房里取私己什物,姓潘的却道官差将到了,你们快走罢,因此不准各姨太太再进房子。不消两个时辰,那二十多房姨太太就遣发清楚,一来免他携去私蓄的银物,二来又免他出丑,岂不是两存其美么?今周某没有见机,累到家属,也押到官衙去了。”旁人听得那一番说话,都道:“人家被押,已这般苦楚,你还有闲心来讲古吗?”那人道:“他的苦是个兴尽悲来的道理,与我怎么相干?”一头议论,一头又有许多人跟着观看,且行且议,更有跟到南海衙里的,看看怎么情景。
只见那南令回衙之后,覆过督院,就将周庸佑的家属押在一处。只当时被押的人,有些要问明周家产业的,要追索周庸佑的,这样虽是个犯人家属,究与大犯不同,似不能押在羁所。南令随禀过督院,得了主意。因前任广州协镇李子仪是与周庸佑拜把的,自从逃走之后,还有一间公馆留在城里,因此就把两家家属都押到李姓那公馆里安置,任随督院如何发落。
这时南令所事已毕,那番令自从抄了潘家回来之后,连傅家也查抄停妥。计四家被抄,还是姓傅的产业实居多数。论起那姓傅的家当,原不及周庸佑的,今被抄的数目反在姓周之上,这是何故?因傅姓离了海关库书的职事,已有二十年了,自料官府纵算计起来,自己虽有不妥,未必与周姓的一概同抄,因此事前也不打点。若姓周的是预知不免的,不免暗中夹带些去了,所以姓傅的被抄物产居多,就是这个缘故。
今把闲话停说。且说南、番两令,会同委员,查抄那四家之后,把情形细覆督院。那督院看了,暗忖周庸佑这般豪富,何以银物不及姓傅的多,料其中不是亲朋替他瞒漏收藏,就是家人预早携带私遁可无疑了。便令道:“凡有替周庸佑瞒藏贵重物件及替他转名瞒去产业生理的,一概同罪﹔并知情不举的,也要严办。”去后,又猛忆周庸佑虽去了上海,只素闻他的家事向由继室马氏把持,今查他家属之名,不见有马氏在内,料然预早逃去,总要拿住了他才好。便密令属员缉拿马氏,不在话下。
只是马氏逃到香港,如何拿得住他,因此马氏虽然家里遭此祸患,惟一身究竟无事,且儿子们既已逃出,自己所生女儿已经嫁了的,又没有归宁,不致被押,仍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当下逃到香港回坚道的大宅子里,虽省城里的大屋子归了官,香港这一间仍过得去。计点家私齐备,还有一个大大的铁甲万,内里藏着银物不少。转虑督帅或要照会香港政府查抄,实要先行设法转贮别处才好。独是这甲万大得很,实移动不得。便要开了来看,只那锁匙不知遗落那里,寻来寻去,只是不见。心里正虑那锁匙被人偷了,或是在省逃走时忘却带回,那时心事纷乱,也不能记起。只无论如何,倒要开了那甲万,转放内里什物才是好。便令人寻一个开锁的工匠来。那工匠看那大大的甲万非比寻常,又忖他是急要开锁的,便索他二百银子,才肯替他开锁。马氏这时正没可如何,细想这甲万开早一时,自得一时的好处,便依价允他二百银子。那工匠不费半刻工夫,把甲万开了而去,就得了二百银子,好不造化。
马氏计点甲万里面,尚有存放洋行的银籍二十万元,立刻取出,转了别个名字。一面把家里被抄,及自己与儿子逃出,与将在港所存银项转名的事,打个电报,一一报与周庸佑知道,并要问明在香港的产业如何安置。不想几天,还不见周庸佑回电,这时马氏反起了思疑。因恐周庸佑在上海已被人拿去,自己又恐香港靠不住,必要逃出外洋,但不得庸佑消息,究没主张。那管家们又已被押,已没人可以商量,况逃走的事,又不轻易对人说的,一个妇人,正如没爪蟹。且自从遭了这场家祸,往日亲朋,往来的也少。马氏因此上就平时万分气焰,到这会也不免丧气。正是:
繁华已往从头散,气焰而今转眼空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 闻示令商界苦诛求 请查封港官驳照会
话说马氏把被抄的情形,及将香港银两安放停妥的事,把个电报通知周庸佑,总不见覆电,心里自然委放不下。这时冯、骆两管家都被扣留,也没人可以商议各事的。还幸当时亲家黄游击,因与大吏意见不投,逃往香港,有事或向他商酌。奈这时风声不好,天天传粤中大吏要照会香港政府拿人,马氏不知真假,心内好不慌张。又见潘子庆自逃到香港之后,镇日不敢出门,只躲在西么台上大屋子里,天天打算要出外洋,可见事情是紧要的无疑了。但自己不知往哪里才好,又不得周庸佑消息,究竟不敢妄自行动。怎奈当时风声鹤唳,纷传周庸佑已经被拿,收在上海道衙里,马氏又没有见覆电,自然半信半疑。
原来周庸佑平日最是胆小,且又知租界地方原是靠不住的,故虽然接了马氏之电,惟是自己住址究不欲使人知道,因此并不欲电覆马氏,只挥了一函,由邮政局付港而已。
那一日,马氏正在屋子里纳闷,忽报由上海付到一函,马氏就知是丈夫周庸佑付回的,急令呈上,忙拆开一看,只见那函道:
马氏夫人妆鉴:昨接来电,敬悉一切。此次家门不幸,遭此大变,使
廿年事业,尽付东流。回首当年,如一场春梦,曷胜浩叹!差幸港中产业
生理,皆署别名,或可保全一二耳。夫人当此变故之际,能及早知机,先
逃至港,安顿各事,深谋远虑,儿子亦得相安无事,感佩良多。自以十余
年在外经营,每不暇涉及家事,故使骄奢淫逸,相习成风,悔将何及!即
各房姬妾,所私积盈余,未尝不各拥五七万,使能一念前情,各相扶持,
则门户尚可支撑。但恐时败运衰,各人不免自为之所,不复顾及我耳。此
次与十二宅既被查抄,眷属又被拘留,回望家门,诚不知泪之何自来也!
古云“罪不及妻孥”,今则婢仆家人,亦同囚犯﹔或者皇天庇佑,罪亦无
名,未必置之死地耳。愚在此间,亦与针毡无异,前接夫人之电,不敢遽
覆者,诚惧行踪为人所侦悉故也。盖当金帅盛怒之时,凡通商各埠,皆可
以提解回国,此后栖身,或无约之国如暹罗者,庶可苟延残喘而已。港中
一切事务,统望夫人一力主持,再不必以函电相通。愚之行踪,更直秘密,
待风声稍息,愚当离沪,潜回香港一遭,冀与夫人一面,再商行止。时运
通塞,总有天数,夫人切勿以此介意,致伤身体。匆匆草覆,诸情未达,
容待面叩。敬问贤助金安。
愚夫周庸佑顿首
马氏看罢,自然伤感。惟幸丈夫尚在沪上,并非被拿,又不免把愁眉放下。一面派人回省,打听家属被官吏拘留,如何情景。因为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,统通被留去了,自不免挂心。迨后知得官府留下家属,全为查问香港自己的产业起见,也没有什么受苦,这时反不免悲喜交集。喜的是女儿幸得平安,悲的就怕那些人家,把自己在港的某号产业、某号生理,一概供出,如何是好?还亏当时官吏,办理这件案实在严得一点,周氏两边家人,都自见无辜被拘,一切周家在香港的产业都不肯供出。在周乃慈的家人,自然想起周乃慈在生时待人有些宽厚,固不肯供出,一来这些人本属无罪,与犯事的不同,也不能用刑逼供,故讯问时都答话不知,官吏也没可如何。至于周庸佑的家人,一起一起的讯问,各姨太太都说家里各事向由马氏主持,庶妾向不能过问的,所以港中有何产业,只推不知。至于管家人,又供说香港周宅另有管家人等,我们这些在省城的,在香港的委实不知。问官彔了供词,只得把各人所供,回复大吏。
大吏看了,暗忖这一干人都如此说,料然他不肯供出,不如下一张照会到香港政府去,不怕查封他不得。又看了那管家的供词,道是管理周家在省城的产业,便令他将省城的产业一一彔了出来,恐有漏抄的,便凭他管家所供来查究。因此再又出了一张告示,凡有欠周栋臣款项,或有与周栋臣合股生理,抑是租赁周栋臣屋子的,都从速报明。一切房舍,都分开号数,次第发出封条。其生理股本及欠周氏银两的,即限时照数缴交善后局。因此上省中商场又震动起来。
大约生意场中,银子都是互相往来的,或那一间字号今天借了周栋臣一万,或明天周栋臣一时手紧,尽会向那一间字号借回八千,无论大商富户,转动银两,实所不免。因当时官府出下这张告示,那些欠周栋臣款项的,自然不敢隐匿。便是周家合股做生理的,周家尽会向那字号挪移些银子,若把欠周家的款项,及周家所占的股本,缴交官府,至于周家欠人的,究从那里讨取?其中自然有五七家把这个情由禀知官吏。你道官吏见了这等禀词,究怎么样批发呢?那官吏竟然批道:“你们自然知周庸佑这些家当从哪里来,他只当一个库房,能受薪水若干?若不靠侵吞库款,哪里得几百万的家财来?这样,你们就不该与他交易,把银来借与他了,这都是你们自取,还怨谁人?且这会查抄周家产业,是上台奏准办理的,所抄的数目,都报数人官,那姓周的纵有欠你们款项,也不能扣出。况周庸佑尚有产业在香港的,你们只往香港告他也罢了。”各人看了这等批词,见自己欠周家的,已不能少欠分文,周家欠自己的,竟无从追问,心上实在不甘,惜当时督帅一团烈性,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,所以商家哪有不震动起来。偏是当时衙门人役,又故意推敲,凡是与周家有些戚谊,与有来往的,不是指他私藏周家银物,便是指他替周庸佑出名,遮瞒家产,就藉端鱼肉,也不能尽说。所以那些人等,又吃了一惊,纷纷逃窜,把一座省城里的商家富户,弄成风声鹤唳。过了数十天,人心方才静些。
一府两县,次第把查抄周、傅、潘国家的产业号数,呈报大吏。那时又对过姓周家属的供词,见周庸佑是落籍南海大坑村,那周庸佑自富贵之后,替村中居民尽数起过屋子。初时周庸佑因见村中兄弟的屋子湫陋,故此村中各人,他都赠些银子,使他们各自建过宅舍,好壮村里观瞻,故阖村皆拆去旧屋,另行新建。这会官府见他村中屋子都是周庸佑建的,自然算是周庸佑的产业,便一发下令,都一并查抄回来。这时大坑村中居民眼见屋子要入官去了,岂不是全无立足之地,连屋子也没得居住?这样看来,反不若当初不得周庸佑恩惠较好。这个情景,真是阖村同哭,没可如何,便有些到官里求情的。官吏想封了阖村屋宇,这一村居民都流离失所,实在不忍,便详请大吏,把此事从宽办理,故此查封大坑村屋宇的事,眼前暂且不提。
只是周庸佑在香港置下的产业,做下的生理,端的不少,断不能令他作海外的富家儿,便逍遥没事,尽筹过善法,一并籍没他才是,便传洋务局委员尹家瑶到衙商议。囗大吏道:“现看那四家抄查的号数,系姓傅的居多,那周庸佑的只不过数十万金。试想那四家之中,自然是算周庸佑最富,不过因傅家产业全在省城,故被抄较多。若周庸佑的产业在省城的这般少,可知在香港的就多得很了。若他在港的家当,便不能奈得他何,试想官衙员吏何止万千,若人人吞了公款,便逃到洋人地面做生理,置屋业,互相效尤,这还了得!你道怎么样办法呢?”
那尹家瑶听了,低头一想,觉无计可施。原来尹家瑶曾在香港读过英文,且当过英文教习,亦曾到上海,在程少保那里充过翻译员,当金督帅过沪时,程少保见自己幕里人多,就荐他到金督帅那里。还亏他有一种做官手段,故回粤之后,不一二年间,就做到天字一号的人员,充当洋务局总办。他本读英文多年,只法律上并未曾学过,当下听得金督帅的言语,便答道:“香港中周庸佑生理屋业端的很多,最大的便是囗囗银行,占了几十万的股份,但股票上却不是用他的名字。其次,便算那一间囗记字号,比周乃慈的那囗囗昌字号生意还大呢!只是他用哪一个名字注册,都无从查悉。其余屋业,就是周、潘三家也不少,究竟他们能够侵吞款项,预先在香港置产业,好比狡免三窟,预为之谋,想契纸上也未必用自己名字了,这样如何是好?”金督帅道:“不如先往香港一查,回来再行打算。”尹家瑶答道:“是。”金督便令草了一张告示,知照港督,说明委员到港,要查姓周的产业来历。
尹家瑶一程来到香港,到册房,从头至尾,自生理册与及屋业册,都看过一遍,其中有周、潘名字的很少,纵有一二,又是与人暗借了银款的,这情节料然是假。惟是真是假,究没有凭据。胡混过了两天,即回到省里,据情口覆金督。自经这一番查过之后,周、潘两家人等,少不免又吃一点虚惊。因为中、英两国究有些邻封睦谊,若果能封到自己产业,因是财爻尽空﹔且若能封业,便能拘人。想到这里,倍加纳闷,只事到其间,实在难说,惟有再行打听如何罢了。
过了数日,金督帅见尹家瑶往香港查察周、潘产业,竟没分毫头绪,毕竟无从下手,便又传尹家瑶到街商议,问他有什么法子。尹家瑶暗忖金督之意,若不能封得周、潘两家在港的产业,断不干休。但他的性情又不好与他抗辩,便说道:“此事办来只怕不易,除是大帅把一张照会到港督处,说称某项屋业,某家生理,是姓周、姓潘的,料香港政府体念与大帅有了交情,尽可办得好,把他来封了。且职道又是亲往香港查过的,算有些证据,实与撒谎的不同。此计或可使得,未知大帅尊意如何?”金督听了,觉此言也有些道理,便问尹家瑶道:“究竟哪号生理、哪号屋业,是姓周、姓潘的,你可说来。”尹家瑶便不慌不忙的说道:“坚道某大宅子,西么台某大宅子,及周围与合股囗囗银行,囗荣号,囗记号,此人人皆知。至于某地段某屋铺,统通是姓周的。又西么台某大宅子,对海油麻地某数号屋铺,以及港中某地段屋,某号生理,统通是姓潘的。”源源本本说来,金督一一彔下。
次日,即再具一张照会,并列明某是周、潘的产业,请港督尽予抄封。港督看了,即对尹家瑶道:“昨天来的照会,本部堂已知道了。论起两国交情,本该遵办,叵耐敝国是有宪法的国,与贵国政体不同,不能乱封民产,致扰乱商场的。且另有司法衙门,宜先到桌司衙门控告,看有何证据,指出某某是周、潘两家产业,假托别名,讯实时,本部就照办去便是。”尹家瑶满想照会一到,即可成功,今听到此话,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,没得可答,只勉强再说两句请念邦交的话。港督又道:“本部堂实无此特权,恕难从命。且未经控告,便封产业,倘使贵部堂说全香港都是周、潘两家产业生理,不过假托别人名字的,难道本部堂都要立刻封了,把全个香港来送与贵国不成?这却使不得。请往桌衙先控他罢。”尹家瑶见此话确是有理,再无可言,只得告辞而去。正是:
政体不同难照办,案情无据怎查封?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 情冷暖侍妾别周家 苦羁留马娘怜弱女
话说尹家瑶递照会到香港总督那里,请封周庸佑在港的产业,港督因法律不合,要他先到桌司衙门控告,原是个照律新法。尹家瑶见无可如何,只得跑回省城里,把情由对金督帅禀知一遍。这时属员人等,都不大懂得法律的,都道香港政府包庇周庸佑产业。更有些捕风捉影之徒,说周庸佑在香港的产业,实有四五百万之多,因此金督见拿不到周庸佑,又拿不到马氏,也十分愤奴
原来周庸佑的家当,平日都不过二百万上下,只为海关库书里每年有十来万银子出息,所以得这一笔生路钱,也摆得一个大架子出来。旁人看的,就疑他有五七百万的家当,谁知他除了省中产业,在香港的生理股票,约值十五六万左右,屋业就是有限。其余马氏手上有三十万上下,及各姨太太也各有体己私积五七万不等,且自省中传出有查抄的风声,他早将各产业转了名字,或按了银两,统通动弹不得。只那些官员哪里得知,只道周庸佑有五七百万身家,在省城仅抄得数十万,就思疑他在港的产业有数百万了。
当下金督帅愤怒不过,便务要拿获周庸佑或马氏,一面打听周庸佑现在哪里。这时周庸佑亦打听金督帅如何举动,是风头火势,仍躲在上海,约过了十数天,觉声势渐渐慢了,正拟潜回香港一遭,然后再商行止。忽见侄子周勉墀已到上海来,直到日样盛,见了周庸佑,把被抄的情形说了一遍。周庸佑听得,回想前情,不觉凄然下泪。周勉墀安慰了一会。庸佑道:“今正要回香港一转,见见贤任的婶娘,再行打算。”周勉墀道:“上海耳目众多,实不是久居之地,趁此时正好逃走。但不知往哪里才好?”周庸佑道:“我前儿做参赞时,听得私罪人犯实能提解回国的,除是未有通商之地可以栖身。这样看来,推以走往暹罗为上着。”周勉墀道:“叔父说的很是。叔父若去,小侄陪行便是。”庸佑道:“这倒不必。此间通信不易,我有事欲与马氏细说,以防书信泄漏风声。不如贤任先回香港,对你的婶娘马氏先说我的行踪。明天就是船期,贤侄当得先行,我从后天的船期回去,贤侄替我约婶娘到船上相会便是。”周勉墀应允,越日就起程回港,按下慢表。
且说周庸佑已决然起程,那日就乘轮南下,船中无事可表。不一日已抵香港,也不敢登岸。马氏早得周勉墀所说,就料到庸佑那日必到,即与勉墀到船相会,夫妻之间,见面时不免互相挥泪。勉墀从旁劝了一会,料他两人必有密语相告,只得回避出去。周庸佑劝马氏道:“看人生世上,抵如一场春梦,还亏香港产业尚能保全,不至儿孙冷落,都是夫人之功。”马氏道:“今香港地面料难栖身,放着全家数十万口,不知从哪里安置。试问你当时置了十多房侍妾,今日要来何用?”周庸佑半晌才答道:“当时十多名丫环,若早些把他们嫁去,岂不省事?”马氏道:“这事我岂不知?只可惜你家门不好,那些丫环都被人说长说短,出尽多少年庚,且做媒的也引多少人来看,偏是访查过就没人承受。若不然,那有不把他们来嫁的道理?”周庸佑听罢无语,随又说道:“各房侍妾,尽有积存私己的银两首饰,不如弄个法子,取回他们的也好。”马氏道:“你说得这般容易!九房自迁到湾仔居住,人人说他行为不端,有姓何的认作契儿,被人言三语四,我又没牙箝,管他不住。七房居住坭街的屋子,镇日只管病,前天正请了十来名尼姑拜神拜鬼,看来不是长命的。他们纵有私积,哪里还肯拿出来?亏你在梦中,还当各房侍妾是个上货,平日乱把钱财给过他们,今日他们哪里还顾你呢?”周庸佑道:“前事也不必说了,我今要往暹罗,只是香港往暹罗的船只全是经过汕头的,那汕头是广东地方,我断不能从这等船只去,是以从这船先往显加坡,然后转往暹罗会罢。我前程你不必挂虑,待我到暹罗后,或者再寻生理,复见过一个花天锦地,也未可知。但我到暹罗后,即须汇几千银子,交我使用才是。”马氏答允,周庸佑又嘱咐些家事。
不多时,香港各亲友也有到船相见的,所有平日交托在香港打点自己生意之人,都令周勉墀寻他到船相会。其中有念庸佑平时优待自己的,自然好言相慰,请他安心放洋,自己愿竭力替他管理商业。其中有怀着歹意的,或因周庸佑有些股票,转了自己名字,恨不得周庸佑早些离港,便说道:“我们知交已久,是万金可托的,只管放心前去,待没事回来,总一一二二把账目清算,交回阁下便是。”周庸佑也当所托得人,倒觉安乐。说罢,各人散去。马氏在船上过了一夜,然后回家。次日,那船就起程望星加坡而来。
周庸佑自回港不敢登岸之后,各房侍妾都料周庸佑是断不能回来,又因马氏平日克待自己,说到周家事务,都是感情有限。那日,六姨太春桂到澳门游玩,先到中华酒店住下。偏是那酒店里面还有一人,是从前与春桂认识的。春桂随带有六千银子,先交到那酒店里贮妥,即寻一间洁净房子住下。这时有听得是周庸佑的姨太太到了,又知他有六千银子贮柜,人人都到那中华酒店观看。更有些风流子弟,当他是一个古井,志在兜结于他,希望淘得钱钞。只是那酒店里春桂既有认识的,哪里还思想兜揽别人,弄得那些脂粉客来来往往。那春桂又故意卖弄,在房子里梳光头髻,穿着时款的衣服,打开房门子,各人看见他首饰插满头上,珍珠钻石,光亮照人,那双手上穿的金镯子,数个不尽。正是面上羞花闭月,手中带玉穿金,有财有色,从流俗眼里看来,自然没有不垂涎的。这时欲结识春桂的人,都到澳门中华酒店居住,弄得那酒店连房子也住满了。那春桂住了十数天,除日中在房子里吸大烟,就出外到银牌馆里赌摊。那时摊馆中有招待赌客的,见他有这般大交易,都到春桂寓房谈摊路,讲赌情,巴结巴结。那春桂又视钱财如粪土的,统计日中或输掷一千八百,或花用些,更挥字到妓馆邀妓女到来,弄洋烟,陪自己谈天说地。不半月上下,那六千银子早已用得干净。还喜港澳相隔不远,立刻回香港,赶再带些银子到澳门再赌,好望赢回那六千银子。不想赌来赌去,总赌那摊馆不住,来往几次,约有一月,已输去一万银子有余。
那日打算回港取银子再赌,不料住在坭街的七姨太因病重了,唤春桂前去。春桂暗忖,七姨太私积尽有五七万,他又没有儿女,这番前去,他若不幸没了,他所积的家当,或者落在自己手上,也未可料。想罢,便到坭街周宅。只见门外摆着纸人纸马,并无数纸扎物件,又有几个尼姑穿起绣衣,在门外敲盘念经,看了料知因七姨太有病,又是拜神拜鬼。只听得旁人看的说道:“周某的身家阴消阳散,今日抄不尽的,还做这场功德,名是替七姨太攘解,实则与尼姑分家财罢了。”忽又有一人说道:“老哥这话真是少见多怪,姓周的与尼姑分家财,也不是希奇的,前儿马氏送与容傅的绣衣,约值万金。就现在这几个尼姑看来,内中一个绣衣上的钮儿光闪闪的,可不是钻石的么?那几颗钻石,也值千金有余,人人都知道是七姨太送他的了。他名唤苏傅,是那七姨太的契妹子呢!”各人听了,都伸出舌头。
春桂听得,也不敢作声。即进屋子里,见七姨太睡在牀上,已没点人色。春桂即问一声好。七姨太道:“我病了一月有余,料不能再活了,今日还幸见你一面。”春桂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拜过神后,或得神灵庇佑,你抖抖精神罢。”七姨太道:“自己家门不幸,我早看得,欲削发修行去了。只闻得五姨太桂妹自做了姑子之后,因这场抄家的灾祸,他在省城还住不稳,他有信来,说已逃到南海白沙附近去了。他出家人还要逃避,可知我们纵然出家,也不能去得省城的,我因此未往。不幸又遇了一场病,便是死了也没得可怨,只身边还有多少钱钞,我若死后,你总打理我的事儿,所有留存的,就让给你去。此后香灯,若得你打点,不枉作一场姊妹,我就泉下铭感了。”春桂听罢,仍安慰一番。
是夜七姨太竟然殁了,春桂承受他所有的私积。凡金银珠宝头面,不下二三万金,都藏在一个箱子内。其余银两,有现存的,自然先自取了,其付贮银号的,都取了单据,并有七姨太嘱书,都先安置停妥,然后把七房丧事报知马氏及各房知道。是时除马氏之外,惟六房、七房、九房在港,后来续娶所谓通西文的姨太太,也随着周庸佑身边,其余都在省城被官府留下了。因七房死后,各人都知道他有私积遗下,纷纷到来视丧,实则觊觎这一份家当,只已交到春桂手上,却无从索取。马氏自恨从前太过小觑侍妾,故与各房绝无真正缘分,若不然,七姨太临死时自然要报告自己,这样,他的遗资,自然落在自己手上。当此抄家之后,多得五七万也好,今落在他人手里去,已自悔不及了。想罢,只得回屋。
春桂便于七七四十九日,替七房做完丧事,又打过斋醮,统计不过花去一二千就当了事。事后携自己丫环及七房的丫环,并所有私积,及七房遗下的资财,席卷而去。因自己有这般资财,防马氏不肯放松自己,二来忖周庸佑不知何日方能回来,何苦在家里做个望门生寡,因此去了。自后也不知春桂消息。其后有传他跟了别人的,有传他死了的,都不必细表。
且说周家两家眷属,被官府留住,已经数月,已是秋尽冬来,天时渐渐寒冻,一切被留人等,只随身衣衫,虽曾经官吏给二三件粗布衣裳替换,转眼已是冬来,各人瑟缩情形,不堪名状。在马氏那里,别个也不大留心,只是自己一个女儿,还同被扣留在那里,倒不免伤心。原来马氏平日最疼爱女儿,所以弄坏女儿的性子。那嫁姓蔡的长女,每夜抽大烟,直到天明才睡。早膳他是不吃的,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时候才起来,即唤裁缝的到房里,裁剪衣裳不等,便用些晚饭,随就抽大烟,所以每天没有空闲的。那嫁姓黄的次女,自随夫到香港居住后,每一次赴省,必带丫环三几名,并体已仆妇及梳佣与侍役等,不下十人,都坐头等轮船的位,故每赴省一次,单是船费一项,已用至百金。试想姓黄、姓蔡都是殷实人家,哪喜欢这等举动?无奈他的性子早已弄坏,都由马氏过于痛爱。这会想起未嫁的女儿同被扣留,马氏如何不伤心!又因大变追求甚严,没一个人敢去问候,因此马氏思念女儿更加痛切,况又当寒冷时候,尽要寻些棉衣才使得。正想着,忽又接得由省送来一函,是三女许给人十两银子,才托他带到的,都是因天冷求设法送衣裳进去之故,函内写得十分悲苦。论起姓周的家属被留,本无什么苦楚,只是平日所处的高堂大厦,所用的文绣膏粱,堂上一呼,堂下百诺,一旦被困在一处,行动不得,想后思前,安得不苦呢?所以函内写得苦楚,就是这个缘故。
当下马氏看了那函,不觉下泪。这时越发着急,便使侄子周勉墀回省里,挽人递一张状子,诉说被留的姓周家属,因天时寒冷,求在被封的衣箱内检些棉衣御冷。正是:
十年享尽繁华福,一旦偏罹冻馁懮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回 走暹罗重寻安乐窝 惨风潮惊散繁华梦
话说马氏因念及弱女被官府扣留,适值天时寒冻,特着周勉墀回省,挽人递禀,求在被封的衣箱内检回些棉衣御冷。当时大吏见了那张禀子,暗忖他家人被留,实无罪过,不过擅拿不能擅放,就是任他寒冷,究竟无用,便批令检些棉衣,与他家人御寒。这时马氏方觉心安。转眼已是冬去春来,大吏仍追求周庸佑不已,善后局已将周、潘、傅四家产业分开次第号数开投,其中都不必细表。
单说周庸佑自逃到显加坡,在漆木街囗囗广货店住下。那时周庸佑虽是个罪犯,究竟还是海外一个富翁,从前认识的朋友都纷纷请宴。过了数日,打听得驻星加坡领事已把周庸佑逃到星加坡的事,电报粤省金督去了,自念自己是一个罪犯,当此金督盛怒之下,恐不免把一张照会到来,提解自己回国,这便如何是好?倒不如再走别埠为上。且初议原欲逃往暹罗的,便赶趁船期,望暹罗滨角埠而来。幸当时有某国银行的办房,是在港时也曾相识的,先投见那人,然后托他租赁一所地方住下。当时寓暹华商如金三思、李敦贤及逃官陈中兴等,也相与日渐款洽。只是周庸佑的情性,向当风月场中是个安乐窝的,自从被抄以来,受了一场惊吓,花街柳巷,也少涉足。今到暹罗,是个无约之国,料不能提解自己回去,心上已觉稍安,不免寻个地方散闷,故镇日无事,只叫妓女陪侍。这些妓女,亦见周庸佑是个富家儿,纵然省业被抄,还料他的身家仍有三二百万,那个不来献勤讨好。就中一名妓女,唤做容妹,虽不至有沈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还有一种风韵,觉得态度娉婷可爱,在滨角埠上,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,周庸佑自然欢喜他。他见周庸佑虽有十多房侍妾,只这般富厚,自然巴结巴结,因此与周庸佑也有个不解的交情。周庸佑便用了银子二千匹(暹银每匹约值华银六毛),替容妹脱籍,充作自己侍妾,自此逍遥海外,也无懮无虑。每日除到公馆谈坐,或吸烟,或耍赌,尽过得日子。
不觉到了七月时候,朝廷竟降了一张谕旨,把金督帅调往云南去了。周庸佑听得这点消息,心上好不欢喜。因忖与自己作仇的,只金督帅一人,今他调任去了,省中购拿自己的,或可稍松。又听得新任粤督是周文福,也与自己是同宗的,或者较易说话,便拟挥函回港,要问问金督调任的事是否确实。忽接得马氏来了一函,不知赎容妹作妾的事,谁人对马氏说知,马氏那函,就是骂周庸佑在暹罗赎容妹的事,大意谓当此天荆地棘时候,仍不知死活,还要寻花问柳,赎妓为妾,真是死而不悔这等话。周庸佑看了,真是哑口无言,只得回复马氏,都是说酒意消愁,拈花解闷之意,并又问金督调任,可是真的。那函去了,几日间,已纷纷接到妻妾及侄子付来的书函,报说金督调任的事,如报喜一般。周庸佑知得金督离任是实,再候两月,已听得金督离任去了,新任姓周的已经到粤,因自忖道:此时若不打点,更待何时?但打点不是易事,想了一会,没有善法。可巧那日寄到香港报纸,打开一看,见周督因粤汉铁路事情,与前任二品大员在籍的大绅李廷庸商议,猛然想起李大绅向与自己有点交情,就托他说个人情也好。若说得来,事后就封他一笔银子,却亦不错。便一面飞函李大绅,托他办这一件事。
那李大绅接周庸佑之信,暗忖周督原与自己知交,说话是不难的,但周庸佑当此时候,尚拥着多金,若没些孝敬,断断不得。便回函周庸佑,托称自己一人不易说得来,必要与督署一二红员会合,方能有效。但衙门里打点,非钱不行,事后须酬报他们才得。周庸佑因此即应允说妥之后,封回五万银子,再说明若督署人员有什么阻挠,就多加一二万也不妨。李廷庸便亲自到省,见周督说道:“海关库书周庸佑,前因获罪,查抄家产。某细想那姓周的,虽然有个侵吞库款的罪名,但查抄已足抵罪,且又经参革,亦足警戒后人。况他的妻小家属,原是无罪的,扣留他亦是无用,不如把他家属释放。自古说,罪不及妻孥,释他尚不失为宽大。便是周庸佑既经治罪,亦不必再复追拿,好存他向日一个钦差大臣的体面。”周督听了,亦觉得前任此案办得太严,今闻李廷庸之话,亦觉有理,便即应允。一面令属员把姓周的两边家属一并省释,复对李廷庸道:“前任督臣已将周庸佑缉拿一事存了案,断不能明白说他无事,但本部堂再不把他追究便是。”李廷庸听得自然欢喜,立刻挥函,告知周庸佑。时周庸佑亦已接得马氏报告,已知家属已经释放,心上觉得颇安,便函令马氏送交五万银子到李廷庸手里,自己便要打算回港。因从前在港的产业都转了他人的名字,此番回去,便耍清理,凡是自己生理,固要收盆,即合股的亦须寻人顶手,好得一笔银子,作过一番世界。主意既定,这时暹罗埠上亦听得周庸佑的案件说妥,将次回港,都来运动他在暹罗作生意。周庸佑亦念自己回港,不过一时之事,断不能长久栖身的,就在暹埠作些生意,固亦不错。便定议作一间大米绞的商业,要七八十万左右资本方足。暗忖港中自己某项生意有若干万,某项屋业有若干万,弄妥尽有百万或数十万不等,便是马氏手上也有三十万之多,即至各姨太太亦各有私积五七万,苟回港后能把生意屋业弄妥,筹这七八十万,固属不难﹔纵或不能,便令马氏及各姨太太各帮回三五万,亦容易凑集。想自己从前优待各妻妾,今自己当患难之际,念起前日恩情,亦断没有不帮助自己的。便与各人议定,开办米绞的章程。周庸佑担任筹备资本,打算回港,埠上各友,那些摆酒饯行的,自不消说。
且说周庸佑乘轮回到香港,仍不敢大过张扬,只在湾仔地方,耳目稍静的一间屋子住下。其妻妾子侄,自然着他到来相见,正是一别经年,那些家人妇于重复相会,不免悲喜交集。喜的自然是得个重逢,悲的就是因被查抄,去了许多家当。周庸佑随问起家内某某人因何不见,始知道家属被释之后,那些丫环都纷纷逃遁。又问起六姨太七姨太住那里,马氏道:“亏你还问他们,六房日前过澳门赌的赌,散的散,已不知去了多少银子。七房又没了,那存下私积的家当,都遗嘱交与六房,却被六房席卷逃去了。那九房更弄得声名不好。你前儿不知好歹,就当他们是个心肝,大注钱财把过他们,今日落得他们另寻别人享受。我当初劝谏你多少来,你就当东风吹马耳,反被旁人说我是苛待侍妾的,今日你可省得了!”
周庸佑听了,心内十分难过,暗忖一旦运衰,就弄到如此没架子,听得马氏这话,实在无可答语,只叹道:“诚不料他们这般靠不住,今日也没得可说了。”当下与家中人说了一会,就招平日交托生理的人到来相见,问及生意情形,志在提回三五十万。谁想问到耀记字号的生意,都道连年商情不好,已亏缺了许多,莫说要回提资本,若算将出来,怕还要拿款来填账呢。周庸佑又问及囗囗银行的生意,意欲将股票转卖,偏又当时商场衰落,银根日紧,分毫移动不得。且银行股票又不是自己名字的,即饮转卖,亦有些棘手。周庸佑看得这个情景,不觉长叹一声,半晌无语。各人亦称有事,辞别而去。
周庸佑回忆当时何等声势,哪人不来巴结自己,今日如此,悔平日招呼他人,竟不料冷暖人情,一至如此!想罢,不觉暗中垂泪,苦了一会。又思此次回来,只为筹资本开办米绞起见,今就这样看来,想是不易筹的,只有各妻妾手上尽有多少,不如从那里筹划,或能如愿。那日便对马氏道:“我此次回来,系筹本开办米绞,因膝下还有几个儿子,好为他们将来起见。但要七八十万方能开办,总要合力帮助,才易成事呢!”马氏道:“我哪里还有许多资财?你从前的家当,都是阴消阳散。你当时说某人有才,就做什么生意,使某人司理﹔说某人可靠,就认什么股票,注某人名字。今反弄客为主,一概股本分毫却动不得,反说要再拿款项填账。你试想想,这样做生理来做什么?”周庸佑道:“你的话原说得是,只因前除办理库书事务之后,就经营做官,也不暇理及生意,故每事托人,是我的托大处,已是弄错了。只今时比不得往日,我今日也是亲力亲为的,你却不必担心。”马氏道:“你也会得说,你当初逃出外洋,第一次汇去四千,第二次汇去六千,第三次汇去一万,有多少时候,你却用了二万金。只道有什么使用,却只是携带妓女。从前带了十多个回来,弄得颠颠倒倒,还不知悔,你哪里是营生的人?怕不消三五年,那三几十万就要花散完了。我还有儿子,是要顾的,这时还靠谁来呢?”周庸佑道:“你说差了,我哪有四千银子的汇单收过呢?”马氏道:“明明是汇了去了,你如何不认?”周庸佑道:“我确没有收过四千银子的汇单,若有收过了,我何苦不认!”说罢,便检查数目,确有支出这笔数,只是自己没有收得,想是当时事情仓卒,人多手乱,不知弄到谁人手里。又无证据,此时也没得可查,惟有不复根究而已。
当下周庸佑又对马氏说道:“你有儿子要顾,难道我就不顾儿子不成?当时你若听我说,替长子早早完娶了,到今日各儿子当已次第完了亲事,你却不从。今你手上应有数十万,既属夫妻之情,放着丈夫不顾,还望谁人顾我呢?”马氏道:“我哪有如此之多,只还有三二十万罢了。”周庸佑道:“还有首饰呢!”马氏道:“有一个首饰箱,内里约值八万银子。当时由省赴港,现落在姓囗的绅户那里,那绅户很好,他已认收得这个首饰箱,但怎好便把首饰来变?你当日携带娼妓,把残花当珠宝,乱把钱财给他们,今日独不求他相顾。若一人三万,十人尽有三十万,你却不索他,反来索我,我实不甘。”庸佑道:“你我究属夫妻,与他们不同呢!”马氏道:“你既知如此,当初着甚来由要把钱财给他,可是白地乱掷了。”周庸佑听罢,也没得可答,心中只是纳闷。次日又向各侍妾问索,都称并无私积。其实各妾之意,已打算三十六着走为上着,且马氏还不肯相助,各侍妾哪里肯把银子拿出来。只是周庸佑走头无路,只得又求马氏。马氏道:“着实说,我闻人说金督在京,力请与暹罗通商,全为要拿你起见,怕此事若成,将来暹罗还住不稳,还做生理则甚?”说来说去,马氏只是不允。
周庸佑无可奈何,日中坐对妻妾,都如楚国相对,惟时或到囗存牌馆一坐而已。是时因筹款不得,暗忖昔日当库书时,一二百万都何等容易,今三几十万却筹不得,生理屋业已如财交落空,便是妻妾也不顾念情义。想到此层,心中甚愤。且在暹罗时应允筹本开米绞,若空手回去,何以见人?便欲控告代理自己生意之人,便立与侄子周勉墀相酌,请了讼师,预备控案。那日忽见侄子来说道:“某人说叔父若控他时,须要预备入狱才好。”周庸佑登时流下泪来,哭着说道:“我当初怎样待他?他今日既要我入狱,就由他本心罢了。”说了挥泪不止。各人劝了一会,方才收泪。
周庸佑此时,觉无论入狱,便是性命相博,究竟这注钱财是必要控告的,便天天打算讼案。不想过了数日,一个电报传到,是因惠潮乱事,金督再任粤督。周庸佑大吃一惊,几乎倒地。各人劝慰了一番。又过半月,讼事因案件重大,还未就绪,已得金督起程消息。想金督与香港政府很有交情的,怕交涉起来,要把自己提解回粤,如何是好?不如放下讼事,快些逃走为妙。只自想从前富贵,未尝作些公益事,使有益同胞,只养成一家的骄奢淫佚。转眼成空,此后即四海为家,亦复谁人怜我?但事到如此,不得不去,便向马氏及儿子嘱咐些家事。此时离别之苦,更不必说。即如存的各房姨妾,纵散的散,走的走,此后亦不必计,且眼前逃走要紧,也不暇相顾。想到儿子长大,更不知何时方回来婚娶,真是半世繁华,抵如春梦。那日大哭一场,竟附法国邮船,由星加坡复往暹罗而去,不知所终。诗曰:
北风过后又南风,冷暖时情瞬不同。
廿载雄财夸独绝,一条光棍起平空。
由来富贵浮云里,已往繁华幻梦中。
回首可怜罗绮地,堂前莺燕各西东。
时人又有咏马氏云:
势埒皇妃旧有名,檀牀宝镜梦初醒。
炉工欲杀偏房宠,兴尽翻怜大厦倾。
空有私储遗铁匣,再无公论赞银精。
骄奢且足倾人国,况复晨鸡只牝鸣。